三
第三:說到“國家觀念”。
中國古代人,一麵並不存著極清楚極顯明的民族界線,一麵又信有一個昭赫在上的上帝,他關心於整個下界整個人類之大群全體,而不為一部一族所私有。從此兩點上,我們可以推想出他們對於國家觀念之平淡或薄弱。因此他們常有一個“天下觀念”超乎國家觀念之上。他們常願超越國家的疆界,來行道於天下,來求天下太平。周初封建時代,雖同時有一兩百個國家存在,但此一兩百國家,各各向著一個中心,即周天子。正如天空的群星,圍拱一個北鬥,地麵的諸川,全都朝宗於大海。國家並非最高最後的,這在很早已成為中國人觀念之一了。因此在春秋時代,列國卿大夫間,他們莫不熱心於網際的和平運動。諸夏同盟的完成,證明他們多不抱狹義的國家觀念。
一到春秋末年,平民學者興起,這個趨勢更為昭著。孔子、墨子以及此下的先秦百家,很少抱狹義的國家觀念的。即當時一輩遊士,專在國際政治方麵活動,他們自結徒黨,造成一個國際外交陣容,分別在某幾個政府裏掌握到政權,而互相聯結。另一批集團,則在另幾個政府裏活動,他們一旦把捉到政權,即把那幾個國家聯結起來。因此他們的政治地位,並不專靠在國內,而多分卻靠在國外。往往某一政府任用一遊士,可以立即轉換國際陣容之離合。此等遊士,當時謂之縱橫家。從某一方麵看,戰國的縱橫家,還是沿著春秋時代的霸業運動而來。他們的性質,一樣是國際性的,是世界性的,並非抱狹義的國家觀念者所能有。
在戰國時代的學者中間,真可看為抱狹義國家觀念者,似乎隻有兩人。一是楚國的屈原,一是韓國的韓非。他們都是貴族,因此與同時一輩平民遊上的態度不同。但韓非是否始終保持狹義的國家觀念,其事尚屬疑問。則其時始終堅抱狹義國家觀念的,可以說隻有屈原一人了。但從另一方麵看,屈原之忠於楚懷王,隻是君臣間之一種友誼,或許屈原以為我如此忠心於懷王,而猶遭讒間,縱使再往他國,也一樣可受冤屈,因此投江而死。這隻是文學家的一種極端懇摯的感情作用,也不好說他抱的是狹義的國家觀念。如此說來,戰國時代有名的智識分子,便絕少抱著狹義國家觀念的了。
一輩智識分子的態度如此,平民農工社會更是如此。一國行仁政,別國民眾即相率繈負而往。此在《孟子》書裏,記載得很明顯。到後來秦果廣招三晉移民,為他墾地,三晉民眾也便聞風而集。可見戰國時代除卻各國貴族世襲階級,為自身地位打算,因而或有采取狹義的國家觀念以外,其他民眾,無論是士大夫智識分子,或農工勞動分子,他們全不束縛在狹義的國家觀念裏。他們全都有一超越國家的國際觀念,或可說是世界觀念,即天下觀念之存在。這便是秦國所以能統一東方各國的一個大原因。否則那些國家,傳統都相當久遠,魯、衛、宋、楚、燕等國,從西周時代算起,至少都在八百年以上,即從春秋時代算起,亦多超過五百年。即如齊、趙、韓、魏諸國,從戰國時代算起,亦各有三百年左右的曆史。秦國人何能很快地把他們吞滅,正因他們的國家並不建築在民眾的觀念上。民眾心目中,並無齊國人、楚國人等明確的觀念。他們想望的是天下或世界的和平與安全。因此秦國用的文臣,如呂不韋、李斯等,武臣如蒙毅、蒙恬等,都是東方客卿,但都肯真心為秦國用。而東方民眾亦不堅強愛同抵抗秦兵的侵略。秦國的統一,隻能算是當時中國人天下太平世界一統的觀念之實現,而並不是某一同家戰勝而毀滅了另外的某幾個國家。
四
上麵約略敘述了中國古代人對於“民族”、“宗教”與“國家”的三項觀念。這三項觀念的內部,又是互相關聯,有他們共通融成一整體的意義。這一種觀念與意義,始終成為中國古代文化之主要泉源,促成了秦、漢以下中國之大一統。但這三項觀念,還隻是外層的,消極方麵的,我們現在需再說到一種內層主動而積極方麵的,便是中國人的“人道觀念”。
中國文化是一種現實人生的和平文化,這一種文化的主要泉源,便是中國民族從古相傳一種極深厚的人道觀念。此所謂人道觀念,並不指消極性的憐憫與饒恕,乃指其積極方麵的像後來孔子所說的“忠恕”,與孟子所說的“愛敬”。人與人之間,全以誠摯懇愨的忠恕與愛敬相待,這才是真的人道。
中國人的人道觀念,卻另有其根本,便是中國人的“家族觀念”。人道應該由家族始,若父子兄弟夫婦間,尚不能忠恕相待,愛敬相與,乃謂對於家族以外更疏遠的人,轉能忠恕愛敬,這是中國人所絕不相信的。“家族”是中國文化一個最主要的柱石,我們幾乎可以說,中國文化,全部都從家族觀念上築起,先有家族觀念乃有人道觀念,先有人道觀念乃有其他的一切。中國人所以不很看重民族界線與國家疆域,又不很看重另外一世界的上帝,可以說全由他們看重人道觀念而來。人道觀念的核心是家族不是個人。因此中國文化裏的家族觀念,並不是把中國人的心胸狹窄了、閉塞了,乃是把中國人的心胸開放了、寬大了。
中國的家族觀念,更有一個特征,是“父子觀”之重要性更超過了“夫婦觀”。夫婦結合,本於雙方之愛情,可合亦可離。父母子女,則是自然生命之綿延。由人生融入了大自然,中國人所謂“天人合一”,正要在父母子女之一線綿延上認識。因此中國人看夫婦締結之家庭,尚非終極目標。家庭締結之終極目標應該是父母子女之永恒聯屬,使人生綿延不絕。短生命融入於長生命,家族傳襲,幾乎是中國人的宗教安慰。中國古史上的王朝,便是由家族傳襲。夏朝王統,傳襲了四百多年,商王統傳襲了五六百年,夏朝王統是父子相傳的,商朝王統是兄弟相及的,父子相傳便是後世之所謂“孝”,兄弟相及便是後世之所謂“弟”。孝是時間性的“人道之直通”,弟是空間性的“人道之橫通”。孝弟之心便是人道之“核心”,可以從此推擴直通百世,橫通萬物。中國人這種內心精神,早已由夏、商時代萌育胚胎了。
再說到周王統,即便算到春秋末年為止,亦已傳襲了五百年。而且中國古史裏,一個家族有四五百年以上曆史的,也並不限於王室。最著的像孔子的家世,孔子的祖上本是宋國貴族,自他的五世祖,由宋避難,遷到魯國。雖到孔子時,家世略略衰微了,但其傳統是還可指述清楚的。自孔家遷魯以前,他的家世,可以直溯到宋國的一位君主湣公,再由那位君主直溯到宋國的始封,這是在《史記》上都明白記載著的。由宋國的始封便可直溯到商代,因為宋國第一世微子,便是商代末一世紂王的庶兄。如此我們便可直從孔子追溯到商湯。不僅如此,我們還可從商湯上推,直到與夏代開國約略相等的時間,這是在《史記》的《商本紀》裏明白記載,而且有近代出土的甲骨文可做旁證的。如此說來,孔子的家世,豈不很清楚已有一千五百年的綿延嗎?自孔子到現在,孔家傳統不絕,此已為舉世所知,這無怪乎孔子要提倡孝道,要看重家族觀念。但孔子卻並不抱狹義的民族觀和國家觀,孔子講政治常是尊周,羨慕周公。孔子作春秋,敘述當時曆史,也以魯國為主。這正可證明我所說,中國人的家族觀念並不把中國人的心胸狹窄了,閉塞了。正因中國人由家族觀念過渡到人道觀念,因此把狹義的民族觀念與國家觀念轉而超脫解放了。
中國古代除卻孔家而外,尚有很多綿曆很古的家族。如晉國世卿範氏,他們己說,自虞以上為陶唐氏,在夏為禦龍氏,在商為豕韋氏,在周為唐杜氏,這亦綿延到千五百年以上,與孔家相仿佛,且更過之。其他春秋列國,如齊為太公之後,魯為周公之後,都已綿曆有五六百年以上。一個家族,枝葉扶疏,天子諸侯下麵,還有公卿大夫,從大家族演出小家族,一樣的各自綿延數百年。不僅如此,那時的百工、技藝、商賈,亦都食於官府,以職為氏,世代傳襲,那亦便是各各有其數百年以上的家世了。無怪中國人對於曆史觀念,很早便發達得如此清楚,這亦應與家族傳襲有相互關係的。而且家族與家族間,又因長時期互通婚姻之故,而亦親密聯係如一家,此如姬、薑兩姓之在周代,至少是有此觀感的。
因此我們要考量中國人的家族觀念,不僅要注意他時間綿延的直通方麵(孝),還應該注意他空間展擴的橫通方麵(弟)。橫通直通便把整個人類織成一片:因此中國人很輕易由“家族觀”而過渡到“世界觀”。上麵說過,中國古代是一個封建社會,而這個封建,照理論上說,應該由夏朝時代早已存在。“封建社會”與“家族製度”,是不可分析的兩件事,宜乎中國古代人的家族觀念要有他根深柢固的淵源了。
但我們切莫誤會,以為封建製度可以造成家族觀念。當知製度多從觀念產生,卻未必能規定觀念。我們要討論中國古代人的家族觀念,還應向內觀察到中國古代的“家族道德”與“家族情感”。不能單從外麵看,單從當時的封建形式,便武斷中國古代人的家族觀念,以謂隻在封土受爵等等世襲權益上。
要考察到中國古代人的家族道德與家族情感,最好亦最詳而最可信的史料,莫如一部《詩經》和一部《左傳》。《詩經》保留了當時人的內心情感,《左傳》則保留了當時人的具體生活。《詩經》三百首裏,極多關涉到家族情感與家族道德方麵的,無論父子、兄弟、夫婦,一切家族哀、樂、變、常之情,莫不忠誠惻怛,溫柔敦厚。惟有此類內心情感與真實道德,始可以維係中國古代的家族生命,乃至數百年以及一千數百年以上之久。儻我們要懷疑到《詩經》裏的情感之真偽,則不妨以《左傳》裏所記載當時一般家族生活之實際狀況做比較,做證驗。《詩經》和《左傳》,大體是西周下及東周與春秋時代的,我們由此可以上推夏、商時代。他們應該早有像《詩經》裏的家族情感與家族道德,那種人與人之間的忠誠惻怛,溫柔敦厚。這便是中國民族人道觀念之胚胎,這便是中國現實人生和平文化之真源。儻不懂得這些,將永不會懂得中國文化。
上麵一章裏已說過,中國文化是發生在黃河流域的寒冷空氣裏的。讓我們想像中國文化之產生,應該是勞作之餘在屋內之深思下而產生的。這一個家庭集體的勞作與其屋內深思,對於注重家庭情感之一點,亦應有深切的關係罷。
五
以下要約略說到一些中國古代人的生活狀況。第一要說的是農耕”與“遊牧”生活之消漲。在中國古代,農耕與遊牧兩種生活方式,共同存在。據古史傳說,神農部族是一個農業部族,黃帝部族則是一個遊牧部族。他們的居地,神農部族較在西偏。當時中原的西偏,恰當所謂黃土區,適宜於農事的發展。黃帝部族較在東偏。當時中原的東偏,已是沼澤地帶,如《左傳》裏的逢澤,在今開封;《穆天子傳》裏的漸澤,在今宛陵;《詩經》裏的甫草,與《周官·職方》及《爾雅》裏的圃田澤,在今中牟,亦即《左傳》裏的原圃;《禹貢》裏的滎波,及《左傳》裏的熒澤,在今滎澤;《左傳》裏的製田,在今新鄭;《戰國策》裏的沙海,在今開封,《穆天子傳》裏的大沼,在今宛陵,都在黃帝部族居地之附近。這些沼澤,直到西周及春秋時代,依然還是著名的狩獵地。在黃帝時代,這一地帶,一定尚在漁獵遊牧的生活方式下。《史記》說黃帝:“遷徙往來無常處,以師兵為營衛。”可見他是一個武裝移動的遊牧部族。大抵中國古代在大地麵上,一定是農耕與佃漁遊牧各種生活方式同時並在的,但稍後姬、薑兩部族便一樣成為農耕部族了。或許中國古代的農業文化,有漸漸由西部黃土地區向東部沼澤地區而發展的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