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塵的想象與寫真(6)(1 / 1)

不過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就要同情周舍。是的,在這整個事件裏,周舍是個無辜的受害者,他縱然在煙花巷裏走得勤了些,當初要娶宋引章卻沒有做任何下三濫的手腳;至於將宋引章娶回家以後有些家庭暴力,那當然是很不道德的,然而那好像更接近於該由周家自己內部處理的、古人常說連清官都難斷的家務事。說是就應該將他合法擁有的宋美人騙走,就跡近於為懲誡小惡而施以大惡了。毫無疑問,最後鄭州太守的判決是典型的葫蘆提式的冤假錯案,因而周舍控訴說他的夫人是被趙盼兒混賴去的,並無虛言。但是周舍的遭遇之所以並沒有多少值得同情,是因為他的錯誤犯得很是離譜,因為他居然能夠相信一個妓女有關婚姻的誓言,這樣的嫖客,趙盼兒不修理他一頓那還能繼續在風月場裏混嗎?所以趙盼兒的計謀一得手翻臉便賴賬,而且還要嘲笑他一場:“俺須是賣空虛,憑著那說來的言咒誓為活路。怕你不信啊,遍花街請到娼家女,哪一個不對著明香寶燭,哪一個不指著皇天後土,哪一個不賭著鬼戳神誅。若信這咒盟言,早死得絕門戶。”

於是我們就看到了《救風塵》的另一層意思。相對於那些真糊塗或裝糊塗,無比浪漫地把妓女們的情愛天地寫成風花雪月的藝術家們,《救風塵》是少數不糊塗的戲劇文學佳作之一。它說真話。至少它在描寫妓女時沒有努力地按照聖人的模式去著力,更沒有把妓女們寫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坦蕩君子。何況它是藝術史上極為罕見的寫妓女們是如何整天賭咒發誓又立馬翻悔不認賬的作品,不管是宋引章還是趙盼兒,發個誓都像嗑個瓜子一樣隨便,背誓也像吐出瓜子殼那麼簡單。

我的意思是說不能你一麵嫖著娼一麵還期待你嫖的妓女是個冰清玉潔的璧人,不能真去相信極力要從色情買賣的世界裏尋找浪漫愛情題材的藝術家的創作。誠然,說妓女們有關婚姻愛情的賭咒發誓不能信以為真,並不是說整個妓女群體完全沒有自己的道德操守,甚至都不能說她們就沒有自己的愛情。去年有媒體曾經報道,人們在一位做色情生意的女子不幸亡故後發現了她的日記,裏麵充滿了她對遠在家鄉的丈夫的深情厚誼,那種感情不是任何人可以偽裝出來的。世人當然應該尊重風塵女子擁有愛情的權利,不過我想趙盼兒還是說出了一個赤裸裸的卻也非常簡單明了的事實,那就是,既然妓女與嫖客之間純粹是肉體的買賣關係,那麼你如何能夠期待這種非道德的關係中,還存有那麼多真誠的深邃的生死與之的感情,甚至浪漫得可以寫成愛情教科書。由此聯想起潘綏銘在珠江三角洲做的有關色情業的研究,我一直以為這是我們這個時代最重要也最好的社會科學研究成果之一。在他的筆下,妓女就是妓女,性於她們隻是付出體力並且加上一點與之相關的表演以換取報酬的工作。她們固然有自己的精神生活與追求,很多人也有愛情與幻想,但那基本上與她們的生意無關。

最後,《救風塵》還讓我們看到了色情行業從業人員的情感世界與婚姻前程的真相,它比起絕大多數藝術家都更坦率地指出其中的困境。因此,《救風塵》對色情行業的從業人員有很正麵的教育意義。我無意暗示一個女性隻要涉足色情行業就沒有回頭的機會,隻是說從良也要看看從什麼良。我想整出《救風塵》,最值得留給色情業的是一句重要的格言,當然它還是出自趙盼兒之口的經典:“那做丈夫的做得子弟,那做子弟的做不得丈夫。”用現代漢語說,從良可以,千萬不要在嫖客中尋找從良的目標,我忍不住還要加個注腳--不管那嫖客是文人還是商人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