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父親旁邊,身上很不自在,心裏卻潛入一股暗暗的優越來。這兒——文廟,孔老先生的聖像前,排站著楊徐村所有的頭麵人物,我也站在這裏了,門外的雪地上,擠著那些粗笨的卻又是熱心的莊稼人,他們在打掃了房屋以後,臨到正式開場祭祀的時候,全都自覺地退到門外去了。
楊步明主持祭祀,首先發蠟,然後焚香,接著在楊步明拿腔捏調的誦唱中,屋裏屋外的所有參與祭奠的村民,無論長幼尊卑,一律跪倒了,油炸的麵點,幹果,在楊步明的誦唱中擺到孔老先生麵前。整個文廟裏,燭光閃閃,紫香彌漫,樂鼓奏鳴,騰起一種神聖、莊嚴、肅穆的氣氛。
執事楊步明把一條紅綢遞給楊龜年,由楊徐村最高統治者給我的父親披紅,獎掖他光榮引退。楊龜年雙手捏著紅綢,搭上父親的右肩,斜穿過胸部和背部在左邊腋下係住。我一看,父親連忙跪伏下去,深深地磕拜再三,站起身來的時光,竟然激動得熱淚盈眶。這個冷峻的人,竟然流淚了。他硬是咬著腮巴骨,不讓眼淚溢出眼眶。我是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往昔裏,我既看不到父親一絲笑顏,也看不到一滴淚花。那淚眼裏呈現出從未見過的動人之處,令人敬服,又令人同情。這個嚴厲的父親,從來也不會使人產生對他的同情和憐憫;他的臉色和眼神中永遠呈現著強硬和威嚴,隻能使人敬畏,而不容任何人產生憐憫。現在,他的臉上像彤雲密布的天空扯開一道縫兒,露出了一絡藍天,泄下來一道弱柔動人的陽光。
父親簡短地說了幾句真誠的答謝之辭,執事楊步明代表所有就讀的孩子的家長向父親致謝,並對我的上任多所鼓勵。楊龜年沒有講話,隻是點點頭,算是最高的賞賜了。
奠祭活動一結束,我隨著父親走出文廟,剛一出門,那些老莊稼人就把父親圍住了,拉他的袖子,拍他的後背,摸撫那條耀眼的紅綢,說著聽不清的感恩戴德的話,我站在旁邊,同樣接受著老莊稼漢們誠心實意的鼓勵的話,心裏很激動,由爺爺和父親在楊徐村坐館所樹立起來的精神和道義上的高峰,比楊家的權勢和財產要雄偉得多!我從今日開始,將接替父親走進那個學館,成為一個為老少所矚目的先生了!
那把黑色的座椅,那張黑色的四方抽屜桌子,能否坐得穩?一直到將來再交給我的尚未成形的某一個後代,大約至少要二十多年吧?二十多年裏不出差錯,不給徐家抹黑,不給楊家留下話柄,不落到被眾人攆出學堂,何其容易!要得到一個善終的結局,就必得像父親那樣……
鄉村的私塾學堂也放寒假,每年農曆的冬至節氣就是下學日,祭過老祖宗孔老先生之後,就放假了。
過罷正月十五,私塾又開學了。我穿上藍布長袍,第一次去坐館,心裏怎麼也穩實不下來。走出我家那幢雕刻著“讀耕傳家”字樣的門樓,似乎這村巷一夜之間變得十分陌生了,街巷裏那些大大小小的樹木,一摟抱粗的古槐,端直的白楊,夏天結出像蒜薹一樣的長莢的揪樹,現在好像都在瞅著我,看我這個十八歲的先生舍不會像先生那樣走路!那些擁擁擠擠的一家一戶的門樓裏,有人在餌視我的可笑的走路的姿勢吧?唔呀!從我家的街門口到學堂去,要走到街心十字,再拐進南巷,距離不近哩!不管怎樣,我已經走出街門了,沒有再退回去的餘地了,隻有朝前走。這時候,像麵對一個十分麵熟而又確實讀不出字音的生字時順手掀開字典,我想到了父親走路的姿勢。我多少次看見父親來去學堂時走在村巷裏的身姿,而他訓導我的如何走路的條文倒模糊了。
我抬起頭,像父親那樣,既不仰高,也不低垂,兩目平視,梗直脖根,決不左顧右盼,努力做到不緊不慢,朝前走過去。
“行娃……唔……徐先生……”楊五叔笑容可掬地和我打招呼,發覺自己不該在今天還叫我的小名,立即改口,臉上現出失誤的歉疚的神色,“你坐館去呀?”
“噢!對。”我立即站住,對他熱誠的問話表示誠意的回答,站下以後,卻又不知再該說什麼了。我立即意識到,不該停下腳步,應該像父親那樣,對任何人的純粹出於禮節性的見麵問候之辭,隻需點一下頭,照直走過去,才是最得體的辦法……我立即轉身走了。
走進學堂的黑漆大門了,三間敞通的瓦房裏,學生們已經把教室打掃得幹幹淨淨,擺滿了學生自己從家裏搬來的方桌和條凳,排列整齊,桌子四周圍坐著年齡差別很大的學生,在哇喇哇喇背書。今日以前的七八年裏,我一直坐在這個學堂的左前排的第一張桌子上,離安在窗戶跟前的父親的那張教桌隻隔一個甬道。這個位置是父親給我選定的,從第一天進入這學堂接受父親的啟蒙,直到我今天將坐在窗前教桌的位置上,一直沒有變動過,我打第一天就明白,父親要把我置於他的視力首先所能掃瞄到的無遮蔽地帶……現在,那個位置坐上新進入學堂的啟蒙生了。
除了新添的幾個啟蒙生,教室裏坐著的全是那些春節以前和我同窗的本村的熟人、同伴、同學,有的個子比我長得還高還壯實,我今天看見他們,心裏卻怯了。我完全知道他們和我父親搗蛋的故伎,尤其是楊馬娃和徐拴拴兩人,念書笨得跟豬差不多,卻盡有鬼點子搗蛋。我一進門就瞅見他倆的詭秘的臉相,倒有點怯場了,那些不懷好意的臉相!
我立即走向那張四方教桌,偏不注意那幾個扮著怪相的臉。我在父親坐過的那把直背黑漆木椅上坐下來,腰似乎自然地挺直了,父親就是這樣挺著身坐。我回憶父親的工作程序,坐下,先把桌上的四寶擺整齊,抹幹淨桌子,再掀開書本,或者在硯台裏磨墨。一當聽到教室裏有異常的響動,就轉過頭來,睃巡一遍,待整個學堂裏恢複正常的氣氛,再低頭看書或者練習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