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袍先生(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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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選定我作他的替身去坐館執教,其實不是臨時的舉措,在他統領家事以前,爺爺還活著的時候,就有意培養我做為這個“讀耕”人家的“讀”的繼承人了。隻是因為家庭內部變化的緣故,才過早地把我推到學館裏去。

我有一個姐姐,已經出嫁了。一個弟弟,脾氣頗像二伯,小小年紀就顯出倔拗的天性,做教書先生的人選,顯然不大合適,“人情不夠練達嘛”!父親再無選擇的餘地,盡管我也是差強人意,也沒有辦法了。如果說父親也暗藏著一份私心,此即一例:大伯父的二兒子靈聰過人,然而父親還是選就了我。

讀書練字,自不必說了,對我是雙倍地嚴格。尤其是父親有了告退的想法之後,對我就愈加嚴厲了,那柳木削成的木板,開始抽打我的手心,原因不過是我把一個字的某一劃寫得離失了柳體,或是背書時僅僅停磕了幾秒鍾。最重要的是,對我進行心理和行為的訓練,目標是一個未來的先生的楷模。“為人師表!”這是他每一次訓導我時的第一句活。

“為人師表——”父親說,“坐要端正,威嚴自生。”

我就挺起胸,撐直腰杆,兩膝並攏。這樣做確實不難,難的是堅持不住。兩個大字沒有寫完,我的腰部就酸酸的了,兩膝也就分開了,猛不防,那柳木板子就拍到我的腰上和腿上,我立即坐直,幾次打得我幾乎從椅子上翻跌下去,回頭一看,父親毫不心疼地瞅著我。

“為人師表——”父親說,“走有個走勢。走路要穩,不急不慢。頭揚得高了顯得驕橫,低垂則萎靡不振。兩目平視,左顧右盼顯得輕佻……”

我開始注意自己走路的姿勢。

“為人師表——”父親說,“說話要恰如其分,言之成理。說話要顧及上下左右,不能隻圖嘴頭暢快。出得自己口,要入得旁人耳……”

所有這些訓導,對於我這樣一個剛剛十七八歲的人來說,雖然很艱難,畢竟可以經過日漸長久的磨練,逐步長進,最使我不能接受的,是父親對我婚姻選擇的武斷和粗暴。

對於異性的嚴格禁忌,從我穿上渾襠褲時就開始了。豈止是“男女授受不親”,父親壓根兒不許我和村裏任何女孩子在一塊玩耍,不許我聽那些大人們在一起閑時說的男女間的酸故事。可是,在我剛剛18歲的時候,父親突然決定給我完婚了。他認為必須在兒子走進學堂之前做完此事,然後才能放心地讓我去坐館。一個沒有妻室的人進入神聖的學堂,在他看來就潛伏著某種危險。

父親給我娶回來多醜的一個媳婦呀!

婚後半個月,我不僅沒有動過她一指頭,連一句話也懶得跟她說,除了晚上必須進廂房睡覺以外,白天我連進屋的興趣都沒有。我卻不敢有任何不滿的表示,父母之命啊!

父親還是看出了我的心意,有一天,把我單獨叫進他住的上屋,神色莊嚴。

“你近日好像心裏不爽?”

“沒有。爸。”

“我能看出來。有啥心事,你說。”

“爸,沒有。”

“那我就說了——你對內人不滿意,嫌其醜相,是不是?”

“……不。”

我一直未敢抬頭,眼淚已經忍不住了。

“這是我專意兒給你擇下的內人。”父親說。我沒有想到。他說,“男兒立誌,必先過得美人關,女色比洪水猛獸凶惡,且不說商紂王因褒似亡國,也不說唐王因貴妃亂朝,一個要成學業的人,耽於女色,溺於淫樂,終究難成大器……”

我驚訝地抬起頭,看了父親一眼,那嚴峻的眉棱下麵,卻是滿眼的赤誠,坦率的誠意,使我竟然覺是自己太不懂事了。大丈夫立國安家成學業,怎能貪戀女色!我長到18歲,從來沒有聽過怎樣對待婚娶的道理,父親今天第一次坦誠地對我訓導,我悟出人生的道理了。

父親當即轉過頭,示意母親,母親從櫃子裏取出一件藍袍,交給我,叫我換上了。我穿上那件由母親親手縫的藍洋布長袍,頓然覺得心裏咯噔一聲,沉重起來,似乎一下子長大成人了!服裝對於人,不僅是禦寒的外在之物。穿起藍袍以後,抬足舉步都有一種異樣的莊重的感覺了。

父親領著我走出上房的裏問,站在外間裏。靠牆的方桌上,敬著徐家祖宗的牌位,爺爺徐敬儒生前留下一張半身照,嵌鑲在一隻楠木鏡框裏,擺在桌子的正中間。父親親手點燃大紅漆蠟,插上紫香,鞠躬作揖之後,跪伏三拜,然後站在神桌一側,朗聲道:“進香——”

我走前兩步,站在神桌前頭,從香筒裏抽出五根紫香,輕輕地捋一捋整齊,在燃燒著的蠟燭上點燃,小心翼翼地插進香爐,抖索的手還是把兩支弄斷了。重插之後,我垂首恭候。

“拜——”父親拖長聲喊。

我抱起雙拳,作揖。

“叩首——”

我跪在祖宗神牌前,磕了三個響頭,就抬起頭,等待父親發令。

父親從腰裏掏出一片折迭著的白紙,展開,就領著我向祖宗起誓:

“不孝孫慎行,跪匍先祖靈前。矢誌修業,不遺餘力。不慕虛名,不求浮財,不耽淫樂。隻敬聖賢,唯求通達,修身養性,光耀祖宗,乞先祖護佑……”

父親念一句,我複誦一句,及至完畢。我呆呆地站在靈桌前,誠惶誠恐,不知現在該站還是該走開?父親緊緊盯著我,說:

“明天,你去坐館執教!”

由我代替父親坐館的儀式是在文廟裏舉行的。時值冬至節氣。一間獨屋的廟台上,端坐著中國文化的先祖孔老先生的泥塑彩像。屋梁上的蛛網和地上的老鼠屎被打掃幹淨了。文廟內外,被私塾的學生和熱心的莊稼人圍塞得水泄不通。楊徐村最重要的最體麵的人物楊龜年,穿著棉袍,拄著拐杖,由學堂的執事楊步明攙扶著走進文廟來了,眾人抖抖地讓開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