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袍先生(3 / 3)

父親一般是先讀書的,後晌上學時才寫字,我也應該這樣做,隻是今天例外,讀書是難得專注的,寫字肯定對穩定情緒更好些。我在父親用過的石硯台上滴上水,三隻指頭捏著墨錠,緩緩地研磨。磨墨也該像個先生磨墨的姿勢,不能像下邊那些學生亂磨,最好的姿勢當然隻有父親磨墨的姿勢了。

墨磨好了。桌子角上壓著一迭打好了格子的空影格紙,那是學生們遞上來的,等待我在那些空格裏寫上正楷字,他們再領回去,鋪在仿紙下照描,我取下一張空格紙,從銅筆帽裏拔出毛筆,蘸了墨,剛寫下一個字,忽然聽到耳邊一聲叫:

“行娃哥——”

我的心一撲騰,立即側轉過頭去,看見本族裏七伯的小兒子正站在當麵,耍猴似地朝我笑著:“給我題個影格兒。”

教室裏騰起一片笑聲,唔!應該說學堂。

笑聲裏,我的臉有點發熱,有點窘迫,也有點緊張。學童入學堂以後,應該一律稱先生,怎能按照鄉村裏的輩份兒叫哥呢!可他是才入學的啟蒙生,也許不懂,也許是忘記了入學前父母應有的教導吧!我就隻好說:“你放下,去吧!”他回到位置上去了,笑聲消失了。

我又轉過頭寫字,剛寫下兩字,又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藍袍先生——”

我的腦子裏轟然一聲爆響,耳朵裏傳來學堂裏恣意放肆的哄笑的聲浪。我轉過頭,看見一張傻乎乎愣笑著的臉,這是村子裏一個半傻的大孩子。他的嘴角吊著涎水,一隻手在背後抓撓著屁股,得意地傻笑著,和我幾乎一般高的個子,溜肩吊臂,像是一個不合卯竅的屋架,鬆鬆垮垮。這個老學生,念了七八年了字認不下二百,算盤打不到“三歸”,隻是家底厚,又是他爸唯一的頂門立戶的根,就這麼在學堂裏泡著。這個傻瓜蛋兒,打破他的腦袋,也不會給我起下這樣一個雅號的,我立即追問:“誰叫你這麼稱呼我?”

教室裏的笑聲戛然而止,靜默中潛伏著許多期待

“他……他不叫我說他的名字。”傻子說。

“你說——他是誰?”我冷眼追問。

“我不敢說——他打我!”傻瓜怕了。

“我先打你!看你說不說!”我說。

我從桌上摸過板子,那塊被父親的手攥得把柄溜光的柳木板子,攥到我的手裏了,心裏微微忐忑了一下,我就毫不退讓地說:“伸出手來!”

傻子臉色立時大變,眼裏掠過驚恐的陰影,把雙手藏到背後去了。

我從他的背後拉過一隻左手,抽了一板子,傻子當下就彎下腰去,用右手護住左手嚎啕起來:“馬娃子,×你媽!你教我把人家叫‘藍袍先生’,讓我挨打……嗚嗚嗚嗚嗚……”

我立即站起,一下子瞅住楊馬娃,這個暗中專門出鬼點子搗亂的“壞頭頭”。不壓住這個楊馬娃,我日後就難得在這張椅子上坐安穩。我命令:“楊馬娃,到前頭來!”

楊馬娃虎不失威,晃一下腦袋,走到前頭來了。他個子雖不高,年歲不小了,也是個老學生。他應付差事似地朝我草草鞠了一躬,就站住了。

“是你給他教唆的嗎?”我斥問。

“沒有。”他平靜地回答,早有準備。

“就是你!”傻子瞪著眼,“你說……”

“誰能作證呢?”楊馬娃不慌不急。

“……”傻子急迫地瞪著眼。

“不要作證的人!”我早已不能忍耐這種惡作劇還在繼續往下演,“伸出手——”

楊馬娃伸出手來。他的眼裏滑過一縷冤枉的莫可奈何的神色,既不看我,也不看任何人,漫不經心地瞅著對麵的牆壁。

我抽一下板子,那隻手往下閃了一下,又自動閃上來,沒有躲避,也聽不到挨打者的呻喚。我又抽下一板子,那隻手依然照直伸著,我有點氣,本想經過教訓他解氣,想不到越打越氣了。那隻伸到我跟前的手,似乎是一隻橡皮手,聽不到挨打者的呻吟,更聽不到求饒聲了,我突然覺得那隻手在向我示威,甚至蔑視我。教室裏很靜,聽不到一絲聲響。我感到了兩方的對峙在繼續,我不能有絲毫的動搖,不然就會被壓倒,難得起來。我也不吭氣,誰也不看,隻看著那隻要擊中的手。我記得父親打板子的時候就是這樣,從來不看被打者的臉,更不聽他們的呻喚和求饒,隻是打夠要打的數字。我抽下五板子了……

傻子突然跪倒在地,抱住我的板子,哭喊說:“先……先先先生!馬娃叫我叫你‘藍袍先生’,我說你要打手的,他說不會,你和俺倆都是在一塊念下書的,不會打手的。他就叫我跟你耍玩,叫‘藍袍先生’……我往後再不……”

我似乎覺得胳膊有點沉,抬不起來了,再一想,如果馬娃一直不開口,我能一直打下去嗎?倒是借傻瓜求情的機會,正好下台,不失威風也不失體麵。

傻瓜先爬起來,深深地鞠了一躬,跑下去了,楊馬娃則不慌不忙,文質彬彬地鞠了躬,慢慢走回到座位上去了。

我重新坐好,提起毛筆,題寫那張未寫完的影格兒,手卻在抖。我第一次執板打人,心裏卻沒有享受打人的暢快,反倒添加了一縷說不清的滋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