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第三輯生命如屋(1)(1 / 3)

1.他隻忠於建築

我是在一本關於教育的書上認識他的。那本書提到他講過的一個精妙語段:一個人坐在樹下,和一群人談論他的主張。這個人不知道自己就是老師,那群人也不知道自己就是學生。這個人講得可真好啊!所有的聽者都折服了。他們想,要是能把這個人留下來該多好呢!於是,“一個空間”設立起來,這就有了最早的學校。

眼睛在這段話上流連了好久。同時,也記住了一個人的名字:

路易斯·康(Louis Kahn)。

帶著好奇,搜索了有關美國建築家路易斯·康的資料,看了他的私生子納撒尼爾·康(Nathanie

Kahn)所拍攝的記錄片《我的建築師——尋父之旅》,將路易斯·康的作品圖片放進了“收藏夾”……就這樣,路易斯·康成了我在某段時間內行走坐臥都揮之不去的一個生動符號。

他是一個生活的低能兒。他有本事把生活中的一切都搞得亂糟糟——他四處奔波旅行,“隻有領帶和書常在他身邊”;他睡在工作室的地板上,把毯子當做床鋪;他神情恍惚,眼睛看上去像是患了“視網膜脫落”;他在與別人對談時,常會讓對方誤以為遇到了瘋子。他說:“我對生活知道的是那麼少,除了建築,我什麼都不會做。”

他是一個有著明顯道德缺陷的人。他拒絕接受一夫一妻製。在情感問題上,他像個孩子一樣聽憑欲望的支配。他先後有一個妻子和兩個情人,並分別和她們生有一個孩子。但是,他卻不能夠承擔起做丈夫和父親的責任,他讓那六個愛他的人陷入了無休止的等待與痛苦。他說:“隻有工作讓我覺得可靠。”

但是,他不是一個少年得誌的建築師,或者說,幸運女神並沒有過早地垂青他。五十歲之前,都可以看做是路易斯·康的“蛻殼期”。他的“蛻殼期”是那麼漫長,漫長得讓人以為那破繭成蝶的神話再也不可能屬於他了。但是,他的心沒有死去。他像一座活火山一樣悄悄蘊蓄著力量,等待著噴發那一刻的必然到來。

“一個建築師必須有哲學家的頭腦、社會學家的眼光、工程師的精確和實踐、心理學家的敏感、文學家的洞察力和藝術家的表現力。”這段話是梁思成說的。我曾經以為梁思成說盡了一個出色的建築師所應該具備的一切品質。但是,路易斯·康使我明白,還有重要的一點梁思成沒有道出,那就是——聖徒般的宗教情懷。

路易斯·康無疑是這種情懷的最佳闡釋者。

與其說建築和城市是他永不厭倦的情人,不如說建築和城市是他永不墜落的信仰。

他在那樣溫暖貼切地定義了學校之後,還曾這樣精妙地定義了宗教:“它超越了你自私的自我意識——人們聚集起來,形成一個清真寺或立法機構的東西……因為建築是圍合的,當人們進入其中的時候,會產生類似於血緣關係的感覺。”他固執地認為,好的建築師,必須能夠回過頭去“聆聽最初的聲音”。正因為他本人長著一雙能夠靈敏地捕捉到遠古聲音的耳朵,所以,他才能深得建築學的要義與精髓,他才能將自我看成是人類建築史鏈條上不可或缺的一環,回溯著過去,躬耕於當下,關懷著未來。

他像摒棄俗套一樣摒棄功利。在貧窮的印度,他反而找到了強烈的歸屬感。多年之後,當他的兒子第一次前往印度的時候,在毫無秩序感可言的破爛街巷中,他不禁疑惑地追問:“究竟是什麼力量,讓一個古稀老人離開溫暖的家,孤身一人屢次前往這樣的地方?”是的,路易斯·康不是來淘金的,他是來癡心尋找那片“最適合長出建築的土地”。在路易斯·康那裏,建築就是信仰本身。

他用建築表達他對世界的理解和對人類深摯的愛。他這個“全能與無能的混合物”在建築中找到了活著的理由。他以專屬於他的一種“寧靜的從容和謙遜的尊嚴”的建築風格完成了生命的優美抒情。

去世的時候,這個天才的建築師已然破產。

在他的身後,耶魯大學美術館、愛塞特圖書館、達卡政府中心、坎姆貝爾博物館默立著,用“靜謐”、“光明”的語言實現著“人間與神境的對話”;他的家鄉費城因為擁有他的作品量太少而黯然神傷;留下了他太多足跡的孟加拉則因“保有他最後的作品”而暗自慶幸。他的兩個情人都終生未嫁,甘願做單身媽媽忍受流言蜚語,她們之與他,更像信徒之與布道者。他的私生子納撒尼爾·康在世界各個角落追尋他留下的足跡,在達卡政府中心,他是被蒙上雙眼帶進建築群的,眼罩摘下之後,望著一片灰色與紅色的靜穆建築群,他不禁泫然落淚,他說:“在這樣的旅程中,父親的形象漸漸清晰。他是一個凡人,而不是一個神話。我越了解他,就越想念他。我希望現實並非如此,但父親已經選擇了他所鍾愛的生活。我真的舍不得離開。時光荏苒,多年之後,我想我終於找到合適的時間和地點,道聲再見。”

納撒尼爾·康找到了一個父親,這個父親虧欠了他很多,但卻在死後用建築娓娓與兒子對話,從這個意義上講,路易斯·康為納撒尼爾·康留下了太多太多俊逸不俗的弟兄,納撒尼爾·康沒有理由孤獨。而我們呢?我們找到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建築詩哲”,一個將建築奉為宗教的聖徒,他為建築而生,為建築而死,他用建築述說著對人類的心靈撫慰和終極關懷——我們看到了一個偉大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