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第二輯欣賞就好(6)(1 / 2)

春來,班裏幾個稼穡高手在宿舍前後開墾了幾塊荒地,種上了芫荽、菠菜、黃豆、玉米。翠綠芳香的芫荽最是短命,打飯回來的人走到這裏突然眼睛一亮,隨手掐幾莖,在水龍頭下簡單一衝,直接投進少鹽沒油的菜裏提味兒去了;菠菜因不宜生吃而得以長大,但種菜人幾乎是含淚控訴說“整畦的菠菜是在一夜間不知所蹤的”;至於黃豆和玉米,差不多整個“文史村”(我們係所在的院落就是這麼個頗具鄉土氣息的名字)的人都有資格證明它們的香甜可口。據說,有幾棵幸運的黃豆,豆莢硬是奇跡般地長到了放暑假之前,最後,被一個稼穡高手鄭重地摘下,作為禮物,隆重獻給了我們一位單身的老教授。

河北師院是建造在宣化洋河南一片荒漠之上的低矮紅磚建築群,由鼎立的三個“村落”組成。在這三個村落之間,是矮樹、莊稼和野草。野草中生長一種名喚“地皮”的類似木耳的菌子。為了討得胃袋歡欣,雨後的清晨,我們三三兩兩地去野地裏揀“地皮”,運氣好的時候,能揀多半臉盆。回來反複用水洗,大概要洗十多遍的樣子,再拿到鍋爐房去用開水澆燙(還要設法避開燒鍋爐的師傅,否則是逃不過一頓臭數落的)。熟了的地皮散發著清香,用鹽、味精、少許香油一拌,是送窩頭的佳肴。美味自然不忍獨享,我們將“地皮”分送給老師和同學,大家一同在大地慷慨地施與中幸福地滿足著。

再貧瘠的青春也有開花的權利。班裏有一對兒男女率先好上了。女生名喚蓮兒。每天,蓮兒都要用電爐子給那個男生煮掛麵吃。煮掛麵就煮掛麵吧,居然還要臥雞蛋;臥雞蛋就臥雞蛋吧,居然還要臥倆雞蛋!當蓮兒在食堂門口手搭涼棚衝著迎麵而來的一群麵有菜色的男生中春光占盡的一位大喊“嗨——我給你煮好了掛麵,還臥了倆雞蛋”時,我敢說,那些菜色男生一定開始對她這別樣的挑逗進行毒毒地腹誹。

大學時最意外的一頓牙祭是“魚宴”。學校北邊有一片水塘,某一天,班裏一個男生被餓與饞激發出了靈感,竟然撅了根樹枝做釣竿,隨便係了截繩子,又用曲別針彎成了世間獨一無二的釣鉤,鉤了半條蚯蚓,就哼著“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的調子到水塘垂釣去了。大家都以為他愚蠢可笑得可以,孰料,他很快就用釣上來的一條條大魚證明了我們愚蠢可笑得可以。就這樣,我們做夢一般吃了一頓香死人的“魚宴”。於是,好多人受到了啟發,呼啦啦跑到水塘那邊去弄魚。隻是他們的招兒太絕,居然淘幹了水塘的水,將魚爺爺、魚孫子一鍋煮著吃了。後來,我們在課堂上接觸到“竭澤而漁”這個詞時,老師意味深長地說:“就是你們在北邊水塘做的那檔子事兒……”所有的人都羞愧地低下了頭——弄魚的人和沒弄魚的人。

有一回,教我們現代文學的一位教授在課堂上眉飛色舞地大講他與“魯郭茅、老巴曹”(即魯迅、郭沫若、茅盾、老舍、巴金、曹禺)中的五人都交情甚篤,說他隻要一見到其中的某某或某某,他們必定請他“呲一敦兒”(吃一頓),任他百般推辭,人家也要不由分說將他“劫持”到一個高級館子裏去,請他“呲一敦兒”……從這位可愛的老先生的課堂上走出來後,“呲一敦兒”成了我們掛在嘴邊的話,這裏麵有神往,有分享,也有善意的揶揄。

畢業十五年之後,我輾轉結識了一個在揚州教書的師妹。我寄了本自己的集子給她,她慌忙寄來一大包揚州小吃,還打電話給我說:

“師姐,來揚州玩吧,我保證全程陪同!對了,還要請你‘呲一敦兒’!”我聽罷哈哈大笑,驚問她:“怎麼?你也知道‘呲一敦兒’的掌故?”她說:“那是咱中文係屆屆相傳的經典故事嘛!師姐,我低你四屆,剛好是你走我來。你知道嗎?我們上大學的時候感覺特別壓抑,就因為那些教授們老在課堂上懷念你們啊!動不動就說:‘人家七七、七八級的學生那才是真正優秀呢!再也教不到那麼好的學生嘍!’——他們都愛死你們了!”——可不是嘛,在“被罰”教了那麼多年的“工農兵學員”之後,他們驚喜地迎來了我們,一如我們驚喜地迎向他們,善言的嘴巴遇上善聽的耳朵,這世界自然就生長出了青蔥美好的故事。

在“文史村”,老師和學生共用一個食堂。買飯的隊伍裏擁擠著蕭望卿、公蘭穀、朱澤吉等大牌教授。

蕭望卿先生是聞一多和朱自清的學生,也是朱自清先生所帶的最後一名研究生。喜歡聽蕭望卿先生講聞一多的詩,喜歡聽這位瘦小的儒者用湖南普通話抑揚頓挫地朗誦:“……紅燭啊!你流一滴淚,灰一分心。灰心流淚你的果,創造光明你的因。”總覺得這是蕭望卿先生的畫像,也覺得這是在洋河南那塊貧瘠的土地上和我們一道吃一口窩頭、吟一句美詩的老教授們的畫像。百年校慶的時候,我回到已然搬遷到石家莊的母校,見到白發蒼蒼的蕭望卿先生時,我調皮地模仿著他的語調朗誦起“紅燭啊……”,他爽聲大笑,拉著我的手說:“難得你還記得!難得你還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