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第三輯生命如屋(1)(2 / 3)

匆匆走在路易斯·康的靈感從未照耀過的城市,我這個每天在“樹下”與孩子談論自己主張的人不由想到了他的一段妙論:“在一個兒童的成長過程中,優秀的城市環境將會告訴他應該做的事和如何去做……”

——我忘不掉這個一生隻忠於建築的人。

2.詹木匠最後的心願

詹木匠老說自己是地道的“木命”。

詹木匠的手藝遠近聞名。誰家辦喜事,要能讓詹木匠打上全套的家具,自家麵子賺足不說,親家也會覺得,閨女嫁到這樣的人家,值了。

詹木匠晚年得了個類風濕,大夏天都捂著棉褲。“不中用了,身子朽了。”他坐在自製的木頭輪椅上,逢人就這麼講。

當他覺得自己來日無多的時候,他把比他小十八歲的填房名喚“扣兒”的和兩個兒子叫到病床前,說了個心願:到本村與兩個鄰村各串一個門。

兩個兒子奇怪地問:“為什麼偏偏選了這三戶人家?他們與詹家差不多是素無往來的呀!”還是扣兒猜透了詹木匠的心思,她歎了口氣說:“當家的呀,我都怨過你多少回了!在你心裏頭,總是死木頭疙瘩排第一,俺們這些大活人排第二呀!”

——扣兒猜對了。詹木匠要去的這三家,都撂著他這輩子最得意的好活兒哩!

前兩家都是成套的雕花家具。詹木匠讓兒子把木頭輪椅推到那床、櫃跟前,肥大的棉襖袖子裏伸出一隻嶙峋的老手,顫巍巍地去摸那精致的棱、角、雕花。最後,他把家具的主人叫過來,囑咐說:“該刷漆啦——可不能圖便宜,可得刷好漆呀!”

最後走訪的是鄰村一戶姓杜的人家。詹木匠隻讓扣兒一個人陪他去。

杜家經商發了大財,蓋起了二層的小洋樓。看上去,真氣派!

扣兒叩響了大鐵門上的銅環。應門的,是一個穿睡袍的女子和一條凶惡的大狗。大狗汪汪叫著朝前撲,鏈子拽得嘎嘣響。

扣兒說明來意後,那女子衝著裏麵叫起來:“爹,有串門的找你。”說罷,就飄飄地上樓去了。

老杜趿拉著鞋出來了,見到詹木匠,驚叫道:“老哥呀!咋會是你呀!”

時鮮的水果和上好的茶葉端了上來,詹木匠去卻無心領受老杜的美意。隻說:“杜老弟,我這次來,不為別的,隻想看看十七年前我給你打的那套紅木桌椅。唉,人,活到這個份兒上,指不定會冒出個啥想頭來,你還得寵著這想頭——想頭不多了不是?”

老杜嘬著牙花子,麵有難色地說:“老哥,那套桌椅是好物件,誰見了誰稀罕。五年前,有個生意夥伴來拜訪,一眼就相中了咱那套桌椅,非拉走不可。沒法子啊,誰叫我講義氣哩!一咬牙,一躲腳,我叫了他一聲兄弟,說:‘你就把我的眼珠子剜走吧!’”說著,表情異常痛苦,揉起了心髒。嚇得扣兒衝樓上大叫:“閨女!閨女!快來看看你爹!”

那穿睡袍的女子急慌慌地跑下樓來,嗔怨地瞪了詹木匠和扣兒一眼,說:“這是怎麼回事啊?你們都說什麼了,讓我爹激動成這樣!”

扣兒忙解釋道:“沒說什麼。就是說起了那套紅木桌椅。”

穿睡袍的女子杏眼一瞪,衝老杜厲聲道:“爹!咱不是說好了不再提那套清朝桌椅了嗎?我過門多少年,你就為這事兒糟心多少年了!你說說,到底賣多少錢才是個值啊!”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突然,詹木匠搖動他的木頭輪椅,直衝牆角的一個山水盆景而去。大家正不知何意,卻見他用一根瘦瘦的指頭堅定不移地指著那盆景下麵的底座,顫聲道:“這個小圓凳,就是用那桌椅的下腳料做的吧?——錯不了!就是它!”

回來的路上,詹木匠連喘氣兒的力量都快沒有了,卻滿心快活。他拽著扣兒的手,要她把耳朵湊過來,他笑笑地對她說:

“扣兒,我跟你說個秘密——那老杜家的活兒,是我心裏揣著你時候做的。那時節,你姐走了兩年多了,我一個人拉扯著兩個孩子,苦巴巴熬日子。真難啊……你說,我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啊?我小姨子,一個活蹦亂跳的大姑娘,頂著滿世界的吐沫星子,硬是要跟著我這個傻姐夫來過日子啊!扣兒,扣兒,我心裏揣著你,活兒就做得格外好啊!就好像是,那些花呀朵的都事先在木頭裏開好了,我不用費多大勁兒,就把它們給雕出來了……剛才,你都聽見了,那老杜可是把我的活兒當成清朝的玩意兒賣的,價錢肯定低不了。扣兒,那好價錢裏可有你的好心眼、好模樣哩!在老杜家,能見到那個小圓凳我就知足了。那上麵有我的好日子啊……我知道,我快不行了。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真的一點兒都不怕死,我是覺得,我死了,手藝還活著呢不是?扣兒,我走了,別想我,要想,就想我的手藝吧……”

詹木匠死了。扣兒把那輛木頭輪椅放在客廳裏,誰也不叫動。

3.信不信由你,我就是那個水兵

我的學生到美國去留學,發郵件告訴我一件趣事:她的房東是一對年逾八旬的老人,老頭兒患有輕度老年癡呆症,執拗地認為他就是二戰結束時紐約時代廣場上《勝利之吻》那張經典照片上的水兵!他逢人就講他當時欣喜若狂的心情,講擁吻那個護士小姐時的細節,甚至憤憤不平地講六十多年來有多少人厚顏地冒充他,謊稱他們是那張照片中的男主角!他認定了自己才是那張照片中的水兵——“信不信由你,我就是那個水兵!”他不厭其煩地重複著這句話……最有意思的是他的妻子,每逢他對人說起《勝利之吻》的話題,老太太都旗幟鮮明地站在老頭兒這邊,為老頭兒的話提供強有力的佐證!但是,當老頭兒在一邊打盹的時候,她就會悄聲對別人解釋:“請不要太和他計較,他是個水兵沒錯,但二戰結束那天他沒有在時代廣場,他一直為這事遺憾;現在好了,他因為腦子出了問題,就可以超越記憶,把他曾經最盼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幸福地想象成真的發生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