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蘭穀教授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初就讀於重慶沙坪壩的國立中央大學,據說在讀大學期間,他迷戀上了一位後轉入“中大”的女生,名叫陳璉的。那陳璉生得極其美豔,公蘭穀大膽向陳璉寫了求愛信。但是,他不知此時的陳璉已是名花有主。陳布雷的這位千金終是錯過了大才子公蘭穀。在意氣風發的“公蘭穀同學”成為老態龍鍾的“公蘭穀教授”之後,我坐在他的課堂裏聽他的講義。他講魯迅,講得幾乎要把魯迅“還陽”了。可誰能想到,他頭天還在為我們講課,第二天就突然撒手人寰了。幫忙料理後事的男同學們從他的宿舍裏出來,眼睛紅腫著說:“先生飯盆裏還有剩下的高粱米飯呢……”
朱澤吉先生是研究明清文學的。朱先生博聞強識,可以大段大段背誦《紅樓夢》。朱先生畢業於輔仁大學,是“輔仁的狀元”。
那時侯,在我這個小女生眼裏,大塊頭的朱先生是個派頭十足的人物,而他的妻子則嬌小美麗。聽學長們講,有一次朱先生帶隊實習歸來,師母去宣化車站迎接,見麵就高喊“澤吉、澤吉”,撲上去,擁抱,親吻,一時間驚呆了隻在電影上見過這激情場麵的青年男女。天生一段“古典情結”的朱先生,卻被迫扮演過許多不喜扮演的角色。“沒有個性就是我的個性”,這句話是朱先生說的。無端地,總是從這句話中讀出無邊的悲涼。為做學問而生的朱先生卻不幸錯生在了一個不適宜做學問的年代,這是他的悲劇,也是他那一代人的悲劇。
饑饉的日子,餓瘦了青春;而豐厚的精神給養,卻殷勤顧惜著剛剛蘇醒的靈魂。
在離開我的高考考場三十年之後的一個清晨,我正在與兒子共進精致的早餐,突然,早間新聞的播報員說到了粉碎“四人幫”後恢複高考的事兒,我一下子呆在了電視機前——1978年,全國有六百一十萬考生報考,創下了中國乃至世界考試史之最;而執行了幾十年計劃經濟、資源嚴重匱乏的中國,一時竟拿不出足夠的紙張來印製考卷!中共中央作出決定:調用印刷《毛澤東選集》第五卷的紙張,先行印刷考生試卷……我的淚水愴然而下。兒子驚惶地問:“媽,你怎麼了?”我自語般訥訥地說:“看啊,那時饑饉的,除了我、我的老師,還有我的祖國啊!”
不要怪從藥汀先生為什麼會說“我一見著七七、七八級的學生,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請他吃飯”,不要怪老教授們為什麼會“愛死”了七七、七八級的學生,作為“文革”後祖國收獲的第一茬莊稼,我們飽滿的子粒是用自我與恩師共同積攢了十載的淚水與心血沃灌出來的啊!
“……紅燭啊!你流一滴淚,灰一分心。灰心流淚你的果,創造光明你的因。”如今,吟誦這詩句的人遠去了,大段大段背誦《紅樓夢》的人遠去了,就連那個自告奮勇為我打理一日三餐的親愛的姝文也遠去了。就在昨天,上“孔夫子舊書網”閑逛,居然跟公蘭穀先生的《現代作品論集》撞了個滿懷。激動萬分地撥通了網頁上提供的購書電話,開口就說:“我要買公蘭穀先生的那本書——多少錢都行!”接電話的女孩兒笑了,說:“等等,我給你查一下——噢,定價是五角,連郵費你給四元好了。”我聽了真是悲喜交集——為先生這本書如此低廉的定價而悲,為先生這本書終於找到了一個好歸宿而喜。我連聲向女孩兒說“謝謝”,並說願做永遠的朋友,並說收到書後會馬上回贈一本我的新書給她。——我多麼感激這場美麗的邂逅!“當時隻道是尋常”,這話是納蘭容若說的。我想,說出這個句子和迷上這個句子的人,定然都已將“尋常”這兩個字用織錦的心思日複一日撫弄盤玩出美麗的包漿了吧?
我教書。一站在講台上,我就會不自覺地仿效自己的老師——仿效他們的語氣,仿效他們的舉止,甚至仿效他們的神情。當現實把我擺在一道道難題麵前,我也會習慣性地從內心一個無比珍貴的位置上請出我的恩師,讓他指引著我的靈魂勇毅作答。在物質極大豐富的今天,我要求從“河北吃飯學院”出來的自己能用妙手調製出滋養學生心性的“養心羹”,讓今天的學生不要在肥胖了身體的同時饑饉了靈魂。
——真傳。真的是越來越喜歡這個詞了。我願我在宣化的四年得了先生們的真傳,也願我的弟子們能得了我的真傳,就像我曾對我的母親說過的那樣:“娘,我一照鏡子,就看見了你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