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處理外婆後事的這段時間，她曾打過電話給許枝華，告訴她外婆逝世的消息。許枝華一句話沒表態，甚至沒確定地說過一句是否來看外婆最後一麵，是最後直到外婆被送到火化場，她才肯露麵。
工作人員將點火物質放進爐膛裏，火一瞬間燃起來，遺體隨著傳送帶的移動逐漸消失在舒妤的視野裏。她哭成了淚人，許枝華卻沒流一滴淚，而是站在旁邊一言不發，冷眼看著遺體被推進熊熊燃燒的焰火中。
待工作人員將骨灰盒交付給舒妤時，從始至終都冷眼旁觀的許枝華卻突然情緒爆發，在走廊上，當著那麼多人的麵，指責舒妤隻顧自己不顧家，指責她沒把外婆照顧好，罵她成天想著往外飛，丟下外婆孤零零一個人留在老家。
舒妤張口想說些什麼，卻一時間哽咽在喉。那種感覺，就像被人攥住了半邊心髒，一邊跳動，另一邊傷痛，肌膚的每一寸都連帶著細細密密的顫栗，她說不出話來反駁，甚至在沉默的某個時間點裏，腦子裏閃現出一個強烈而清晰的念頭，潛意識告訴她，許枝華不是惡語相向，而是在陳述事實，是自己間接造成了現在這樣的局麵。
思緒在悲傷與自責之間拉扯、徘徊，她心裏有個聲音悄無聲息地說了句對不起。
也真的說出了一句對不起。
聞言，許枝華輕嗤出聲，挎起包，毫不猶豫地從她旁邊側身而過。
高跟鞋踩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音。眼角一滴淚落到腳尖上，舒妤抬手往臉上抹了一把，卻不經意看見一個男人站立在不遠處，視線看向她們這邊。
許枝華沒回頭，一步一步朝那個男人走近。
舒妤徹徹底底明白了，為什麼許枝華在火化場裏冷靜自持，卻在這裏突然的情緒失控。
因為她剛開始就看見了，看見自己的丈夫從什麼時候站在那裏偷聽她們的談話的。
所以她故意在他麵前展露出剛才那樣的鐵麵無私，打抱不平。
舒妤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她格外了解自己的女兒。她知道自己的女兒性情溫軟，知道外婆在舒妤心裏的地位，知道舒妤一定會為外婆的突然離世而自怪自責，知道她心中有愧。
她了如指掌，她什麼都知道，所以故意將所有罪過推卸到她身上。
她料定了自己不會反駁她的話，是嗎？
她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保持著一個溫婉孝順的人妻形象，是嗎？
這就是她的母親。
多麼可笑，多麼虛偽，多麼自私自利的一個人。
——
外婆的骨灰被舒妤灑進了蘇橋鎮的一條河流裏。
這是外婆生前特地叮囑過的。
她說故土難離，蘇橋鎮就是她的歸宿。
一切都塵埃落定以後，舒妤沒在蘇橋鎮久待。
曾經在此擁有過美好，最後卻變成了一片傷心之地。
外婆去世後，這裏，大概也沒什麼讓她值得留念的了。
2023年12月初，她辭掉了醫院的工作，義無反顧地加入了抗震救災的誌願隊伍。
地震的發生總是突如其來，毫無預兆的。
舒妤在震災中，見過山嶽怒吼，樓房在短暫的分秒之間坍塌成殘渣碎瓦，更是見過上百條生命在一夜之間消亡殆盡。
甚至在餘震中親眼目睹，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在她不遠處活生生被恍若浪潮般翻滾而來的石塊吞沒，最後掩埋於廢墟底下。
她腦海裏深深印刻著老人那種惶恐，害怕卻又不知所措的表情。
還有老人渴望求救而向她伸出的顫抖的手。
石塊滾落，掀起一陣巨大的衝擊力，四周被沙土灰塵彌漫。
她束手無措。
自此後，夜夜噩夢。
她將那個老人想成了外婆，後來總是在淩晨時被夢魘驚醒。
2024年2月7日。
舒妤飛回暄洲老家。
翌日，她從睡夢中驚醒時，天才剛蒙蒙亮，收拾了一下出門，在街上花店買了幾束白菊。下了公交車後，岔進一條小路，順著蜿蜒的坡道一路往上走，步行至舒慶年墓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