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楓葉?”狄明威茫然地看著對方手指裏夾著的一張半枯的葉片,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汪燃響也沒有解釋,隻是笑著一鬆手,夾在他指間的葉片又打著旋落回地麵。他朝狄明威點點頭:“我們走吧。”
人行道上密密的樹木,細看原來已經慢慢轉成紅色了,並不是整樹的火紅,而是夾雜了翠綠、鵝黃、淡紅和朱紅的有層次感的顏色。隨著風的流動隱約發出沙沙聲的樹陰,在停駐的路人足畔搖曳著。視線一轉,兩人的頭頂上,可以看見鮮紅的葉片正在隨風旋轉而落,遠處是被暮色籠罩的秋日天空,深邃的藍色像是要鋪落行人頭上的絲絨。
剛打掃過的清潔的街道,落了一地的鮮豔葉片,仿佛就是一幅富麗的油畫。狄明威有刹那感覺自己像是正走進一幅畫裏麵,而這幅畫則是那個美女畫家所畫。
狄明威跟著汪燃響踩著滿地的落葉走進汪詩琪的畫室。
據說,畫廊需要寧靜,以助參觀者集中賞畫的注意力,即便是播放背景音樂,也是若有若無烘托氣氛的為宜。然而汪的畫廊此刻卻充斥著華麗而激亂的歌聲。
狄明威認出是Sinaead
o’connor的歌聲。以前在美國警校同宿舍的同學最喜歡這個光頭女歌手,隻要他在宿舍裏麵,放著的十張CD裏頭總有六張是她的。狄明威開始的時候覺得這歌聲熱烈又煽動,以東方人特有的含蓄來衡量,有點讓人受不了,但聽多了,卻又漸漸習慣。那個特立獨行的女歌手有一把百變的嗓子,有時可以如涓涓細泉一樣唱爵士,有時又可以像現在混合著鼓點盡情展現聲線的華麗和煽動,讓你在激情中喪失靈魂。
汪燃響在旁邊眯眯笑:“這是這裏最常播放的歌--FIRE
ON
BABYLON,我覺得吵了一點,你覺得呢?”
“嗯嗯,還好。”狄明威勉強應道,久別乍逢的歌聲太震撼,他感覺自己的靈魂似乎都被那龍卷風卷裹迷惑了去。
這時他還沒有注意到四周的畫。
以往狄明威對汪女士的畫的了解僅止於那副塔羅牌上的方寸圖案,還有朋友在電子郵件寄給他的兩幅電子圖檔,大不過占據半個顯示器,是以當他跟那些足有真人大小的畫像麵對麵的時候,受到的衝擊力是之前難以估計的。
他覺得自己像是被包圍在美少年組成的森林中,左邊是臥在貝殼中靜聽濤聲蜷曲著身體的白樺樹;緊挨著的是一株被激噴的水花刺激得枝幹大張渾身掛滿水滴的水杉;再過去是帶著微笑凝視腳下小貓的和藹小葉榕……樹木千姿百態,美不勝收,他找不到走出森林的路。
突然他看到了迷宮的出口標誌,他站在一幅畫麵前,回頭問汪燃響:“這幅畫裏畫的是你嗎?”
這是一幅比較其餘來說算是抽象的畫,畫麵錯綜複雜的線條組成一個繭,繭裏探出人的五官,眼睛茫然,嘴張開,很不知所措的樣子。五官細看其實與汪燃響並不像,但狄明威看這畫的第一眼就感覺畫裏的人是汪燃響。
但是當他轉頭發問的時候,發現一直跟在身後的汪燃響不見了。
不算很大的畫廊,三麵牆壁上陳列著巨大的人像畫,除了狄明威再沒有旁人,明明身後玻璃門外就是喧囂的人行道,但狄有種被陷在另一度空間的感覺。
周圍的人像栩栩如生,俊美的神情似乎超越了時空,隨時要走出畫紙似的,狄明威覺得一陣壓迫,發自周圍那些畫像的目光。
那些畫像姿態神情各異,但是他們的目光似乎都在訴說著什麼似的,和著那勾魂攝魄的歌聲一起壓擠著狄明威胃裏的空氣。
狄明威感到濃重不安,幾乎想掉頭就走。
突然一陣樓梯響,狄明威才發現畫廊盡頭是一條漆成古舊顏色的木樓梯,轉折往上,想來帶他來的汪燃響和剛才曾經站在門口的畫廊主人都是上了二樓。
果然汪燃響隨著樓梯響走了下來,他急匆匆地又來拍狄明威的肩頭:“有事情要和你商量,汪女士覺得你很符合模特的條件,想請你當模特讓她畫一張畫。”
汪詩琪的反客為主好生厲害,狄明威措手不及,隻好伸出手指來指著自己鼻頭:“模特?我?”
汪燃響微笑點頭:“沒錯。我也是學畫的,我跟汪女士的眼光一樣,一看見你就覺得你很有模特的氣質。”這句話讓狄明威目瞪口呆。
不知為什麼,汪詩琪的畫廊裏頭似乎有種神秘的力量,令到狄明威的精神感到不堪重負,而汪詩琪匪夷所思的提議正如駱駝上的最後一根稻草,至此狄明威想來實地調查的勇氣已經消蝕殆盡,他唯一想到的就是掉頭就走。
他擺手兼搖頭:“不行不行,我坐不定,何況要連坐好幾個鍾頭供人畫像。”
“不必坐著不動,隻要擺出合適的姿態照下相片就可以。”汪燃響一副為他著想的樣子。
“不好吧,我自知尊容不能登大雅之堂。”
汪燃響笑眯眯水來土掩:“你怎麼可以懷疑專業人士的眼光,何況她那雙大眾認可的妙手可化腐朽為神奇。”
再也想不通自己怎麼就折墮成“腐朽”了,狄明威開始發揮牛脾氣,加重語氣堅決拒絕:“我不習慣拋頭露麵,做公眾人物。”
汪燃響隻道:“形象可以虛化,甚至畫像可以不公開發表。”
狄明威從來沒有想過擺脫汪詩琪手下的一名說客也這麼難,當下當機立斷,伸手便推開畫廊玻璃門。
迎麵是微熱的風,耳畔似乎聽到了什麼被推開的聲音,但汪燃響並沒有追出來。
狄明威踏足人行道上,驚魂甫定,一顆心似乎這才落到實處,不禁暗自慚愧之前是怎樣小覬了那古怪女人,居然沒有認真做功課就找上門來,現在一看,不似普通藝術家,果然是有點門道。
走了兩步,一邊心有餘悸往回望。
這一看,分明看見兩層的泥磚洋房二樓的窗戶開了一扇,有什麼白白亮亮的反射著燈光刺著眼睛。側過頭定睛一看,約莫晚報攤開大小的白紙上用粗炭筆勾了個人像,寥寥數筆,分外清晰。
狄明威心裏“格登”一聲,那上麵繪著的居然正是自己。剛剛跟在汪燃響身後橫過人行道的一瞬,楓葉飛舞中的自己居然一臉茫然。怎麼了,自己在剛才居然露出了這麼寂寞的神情?真是見鬼了!
而大張著臂拎著畫紙的就是那個大嘴畫家女人,她在畫紙後麵露著半張臉,髦長發隨著風在畫紙上拂過來拂過去,臉上沒有表情,眼睛裏的神情似乎冷冷的,又似乎有點熱,她定定看著樓下的狄明威。
狄明威覺得喉嚨幹得發癢,剛才喝下去的一杯可樂都不知道揮發到哪裏去了。他狠狠吞了口口水。
他並沒有忘記,陸揚曾經做過這個女人的模特兒。
他更莫名其妙地想到,陸揚就這樣死了,這女人說不定會給他送個花圈。
(14)
距離畫廊實地考察已經三天了,這三天內狄明威更仔細地調查了汪詩琪的資料。
汪詩琪的背景很正常。
她並非出身富裕人家,她的父母一個是士多店老板,一個是下崗女工,跟藝術扯不上任何關係。汪念中學的時候,父親病逝,全家賴以維生的士多店在父親住院的時候就轉手了,往後生活重擔就壓在文化水平不高的母親身上。
汪詩琪是典型的逆境中奮鬥取得成功的榜樣。
有篇報道這樣寫:“親人逝去的不幸,生活的拮據,並不能困住汪女士前進的腳步,反而讓她鼓起了破繭飛翔的勇氣。汪女士高中時因家庭環境被迫輟學,但她就是憑著自己對美術的一腔熱愛,一邊打工維持生活,一麵鍛煉著自己的畫筆。她的才華,完全是上帝的眷顧,天才的光華讓人無法忽視……”
這篇報道假如屬實的話,汪詩琪的成功有點超出常理。眾所周知,要培養一個藝術家是多麼的不容易,不能說他們不吃人間煙火,但藝術本來就是嬌嫩的花朵,需要開放在肥沃的土地和適宜的氣候裏。一個普通家庭負擔一個藝術家已經不容易,何況是如此窘迫的一個家庭。
不過,汪詩琪的經曆還是有點傳奇的,她的運氣也相當好。她在十七歲那年,受到一個父輩朋友的資助,前往巴黎學畫,她的名氣就是在海外響起來的,聲名從海外傳入海內。
汪詩琪十五歲失學,十七歲受資助,期間隔了困苦的兩年,這位父輩朋友的資助來的稍微晚了一點,但幸虧這樣,汪詩琪才不致於埋沒了她那“天才的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