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說音樂。音樂主情性,是民族之根本。因為西化,這根本卻遺失得最厲害。今日人人皆知鋼琴,但是,自家的古琴呢?那可是孔子彈了又彈、數千年未曾斷絕的樂器呀!直至近代,管平湖、吳景略等琴家的造詣,也都還絕對稱得上是大家!但那時年紀相彷的徐複觀,對古琴這些發展,卻全無聞問,還寫出“現實我國作為『告朔之餼羊』的七弦琴”這種狀況外的話語,他完全昧於這種樂器近代的發展,竟以為古琴早已淪落至隻能擺在“供桌”上。
提倡中國文化的徐複觀,對古琴陌生,但他卻曾說過,若聽不懂貝多芬,就隻該謙虛地反複聽之,直至懂了為止。對西方謙虛,當然是好,但自家的中國音樂呢?像他這樣以中華文化為己任者,對《瀟湘水雲》、《廣陵散》等經典曲目,是不是更該聽到沁入骨髓?但事實上,他對中國音樂,卻是連入門都完全談不上。
對自家音樂的陌生,也不隻是徐複觀;今天我們絕多之人,同樣都熟悉貝多芬,都知道西方古典名曲有“英雄”、“命運”,但是,對自家的經典樂曲“月兒高”、“平沙落雁”,我們卻多感生疏。西方從巴洛克到古典樂派再至浪漫主義的音樂轉變,大家也都耳熟能詳;但中國音樂古琴與琵琶互有頡頏的消長過程,或是昆曲與京劇花雅之爭的遞嬗曆程,大家又熟悉多少?
麵對西方,當然不必小氣,盡可大方;但再怎麼說,都仍該有本有末,有先有後。且東西“藝”事之歧異,更需有所揀擇。西方之“藝”,要不,過度認真;要不,反動之後,又成了過度渙散;總之,離“遊於藝”,著實甚遠。西方貴族以前聽古典音樂,穿燕尾服,正襟危坐,鼓掌不可鼓錯,咳個嗽還遭白眼,這怎麼優遊自在?現代洋人聽搖滾樂,嘶吼吶喊,搖臀晃乳,該如何從容涵泳?貝多芬的“命運”,那樣結構緊嚴,充滿了緊張、掙紮與衝突,認真聽完,整個心,都揪成一團,全身為之一緊,又該如何“遊於藝”?
今日西方當道,學者專家總將西方之“藝”,過度作勝義解,說得極其偉大。對外來文化謙遜,原是好事;但過度謙遜,反而喪失主體,最後竟不知自己為何物,自家生命就難免扭曲、難免緊繃。學者對西方藝術之推崇,是真是假,且由他吧!自家生命,還是自家先顧吧!有心之士,不妨且先從從容容沏一壺茶,重新好好讀個碑帖,看看水墨,聽聽中國音樂,再找時間觀他個幾出傳統戲曲,想鼓掌,就鼓掌;真好看,便大聲,喊個好!若此,生命優遊其中,或許,如那茶葉般,緩緩地,就整個舒展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