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 新的開端——阿倫特的行動理論及其“回聲”(1)(2 / 2)

阿倫特1951年出版的《極權主義的起源》這本書奠定了她有關極權主義思考的基本取向。在她看來,極權主義之所以取得成功,是因為伴隨著極權主義的意識形態。在這一點上,極權主義不同於古代的專製統治者。古代極端殘忍的專製統治並不需要一套蠱惑人心的漂亮說辭,他們使用的唯一武器是暴力。通過極權主義意識形態的宣傳,現代極權主義在一段時期之內贏得了群眾的支持,包括一些“知識精英”的支持。處於極權主義意識形態核心的是“一元化”的原則,是對於世界一套完整的、包羅萬象的、首尾一致的解釋,其中偶然的、突發的事件不是被刪除,就是被磨平,被解釋成如何符合一個總的目標。這個總的目標遠遠高於常識乃至可以粉碎常識的原因在於,它是未來曆史前進的方向,是一個正在降臨的預言。預言和現實結合的過程,便是謊言滋生和蔓延的過程,隻有預言可以“極端地嘲弄事實”並得到人們的容忍。而這恰恰適應了失去根基的惴惴不安的一般人的心理要求。對那些失去社會地位、失去整個社會聯係,也失去常識的人們來說,“他們不相信任何可以見到的東西,不相信自己經驗中的現實,他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而隻相信自己的想象,想象被納入某種普遍的、首尾一致的東西之中”。“群眾拒絕承認充滿現實中的偶然性。他們生來傾向於所有意識形態,他們把事實說成一般法則的具體例證,並發明了一種無所不包的全能的解釋,借此推斷為每一個偶然事物的根本,從而排除事物的偶發性。”這樣一種世界圖景表麵上被說成正在朝向某個偉大的目標運動,但實際上是封閉的、停滯的。處於這個社會中的人們,主要被當作實現一個偉大目標的工具,除此而外則感到自己是無力和多餘的,正如一個偶然事故,從根本上是被否定和被廢棄的。當個人生存的根基被抽空拔出,人與人之間的聯係也就遭到徹底破壞,被削減磨平的個人之間既沒有距離,也沒有空隙,每個人都被切斷了通往他人的正當道路。他所擁有的觀點隻是重複和增值他人的觀點,而這些觀點說到底是服從或不超出一個總的意誌。

作為一種批判理論,這套表述最大的不同在於,它沒有把極權主義描述成少數人的惡,僅僅是少數瘋子給人類生活製造出來的毒瘤,,是少數人強加給大多數人的絕對惡行,如果是那樣,一旦這個毒瘤割去,換一個政權換一個統治者,事情就此完結。然而,作為20世紀專製形式的極權主義現象,其特殊性就在這裏。通過意識形態的蠱惑,全能的控製至少在一段時期內得到了幾乎是全社會的支持,它有著廣泛且深厚的群眾基礎,統治者和被統治者盡管地位不一樣,角色不一樣,但是他們都被捆綁在同一輛戰車上,共同奔赴一個毀滅性的目標,極少有人能夠置身其外。用“毒瘤”的比喻不恰當,更恰當的比喻是“毒素”,某種毒素遍及全身,遍及整個社會所有的機構和個人。在這個上下貫通、首尾銜接的遊戲中,看得見的迫害隻是突發的行為,被迫害者隻是臨時選出來的角色,在黑壓壓的人群中,同時潛伏著劊子手和被害者,他們之間隻有一步之遙,其所穿的製服是可以互換的。聽上去這套表述對被害者頗為不利,被剝奪者並不具備通常說的道德或正義的身份,但無數“普通法西斯”的產生已經向人們證明,理解這一點並不困難。在施加迫害方麵,全社會的成員或多或少都有可能。在他們全體一致向那個全權的統治者發出歡呼的那一瞬間,他們把自己的靈魂抵押給了魔鬼。至於這種毒素什麼時候爆發,如何爆發,在爆發時具體的個人是充當施害者還是被害者,則要看具體情況而定,說到底那也是偶然的。當然這裏有一條界限不容混淆:極權主義這艘船是個大火藥桶,其中裝滿了各種各樣現代武器,掌握這些武器的隻是極少數人,他們把這些武器看作是自己的,因而他們覺得自己高高在上,可以為所欲為。贏得和這些武器的一場戰爭是難以想象的、不可能的。在這種情況下,如何衝破這種密不透風的天羅地網?如何打破這種由所有的人共同澆鑄起來的堅固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