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郭路生(2 / 3)

當我的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

我依然固執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淒涼的大地上寫下:相信未來。

——《相信未來》

除非你一遍遍將這句子吟誦下來.否則不會體會到其中聲音的均衡、內涵和美。

其中每行足足有六個音步,這在漢語詩歌中(不管是古代還是現代)是十分少見的。正是這種拉長了的瞬間成了那種超載情緒(向往、失望、從失望中再度抬起頭來)的運輸工具,它是逐步、緩慢地釋放的。閱讀中為了能夠一口氣將這樣的句子讀出來,讀者不得不進一步拖延每一個音步所停留的時間,這樣就產生了一種無限延長的幻覺。

同時,四行一個小節、上下行之間音步的整齊對應以及押韻,在這裏也發揮了極大的作用。它們屬於人為的因素,但恰恰是這種人工裝配性的東西從整體上造成另一種時間和空間,組成了詩歌自足的世界,它們將那些沉重負載的情感清晰可聞地呈現在這裏。在此時此刻,如同懸掛在人們麵前,成為可以觸摸、可以觀照的對象,從而擺脫了原先存在於人身上的那種壓迫性,獲得解放和自由之感。

對那個時代的人們來說,這無疑是奢侈的精神享受了。在郭路生和諧優美的多音步格律中,原本是晦澀的東西得到澄清,鬱結的東西得到釋放。詩人林莽曾追憶道:“在我們空曠的精神世界中,是他的詩歌為我們灑下了一線溫暖的陽光。”

從某個時候起我開始懷疑那些“為生存的藝術家”或“詩人”,這是一支為數不少的“藝術大軍”。對這些人來說,他們首先關心的是自己存在的事實,在藝術內外體驗到的僅僅是個體生命痛苦壓抑的煩惱,包括個人尚未得到社會承認的那種苦悶。所有這些東西像泥沙一樣流進了作者的頭腦和血液,乃至寫出來的是一首“生存的詩”。其中生存的經驗大大地損害了詩歌經驗,它們呼嘯著在作品的表麵撕開許多裂口,使之看上去如同這個喧囂瘋狂的世界一樣喧囂瘋狂。

而另一類藝術家、詩人(我不敢將他們稱之為“為藝術的藝術家”)並不排除自己生活在世界上這個事實,隻是未敢將對它的考慮置於對藝術的考慮之上。他們關心的是如何造成和諧、勻齊的藝術整體,如何將生活的內容轉化、提取為藝術予以觀照的對象。他們的良知首先體現在尊重和珍愛自己手中的這門藝術上,體現在這種職業道德中。要說是反抗環境中的混亂和黑暗,恐怕也隻有以一種新的秩序出現,否則,從零亂到零亂、從一種瓦解到另一種瓦解,最終是毫無意義的。

在這個意義上,郭路生近三十年直至今日都在潛心探索的中國現代格律詩,恐怕是永遠繞在我們前麵的一個起點、一個典範。尤其值得有了這許多慘痛教訓的中國先鋒詩歌界深思。我始終要說:在這個領域中,崩潰是從形式上開始,並通過形式上的紊亂而加深。譬如海子以及顧城。

一個寒風料峭的春天,我和幾位友人去醫院看望了郭路生。他很快和我談起了何其芳,談起了何其芳當年對他說的,詩是“窗含西嶺千秋雪”。他邊打手勢邊對我說:“得有個窗子,有個形式,從窗子裏看過去。”他遠比我們周圍很多人正常得多。

下麵遇到的這個問題多少有些令人困惑,令人有些不知所措。

1993年出版的《食指黑大春現代抒情詩合集》中有《瘋狗》這首詩。(“食指”是郭路生的筆名)據說他自己曾寫過一個關於《瘋狗》的說明,聲明當年在《今天》雜誌上發表時,所署的寫作日期被提前了,這首詩實際的寫作年份是1978年。

除了這個更改之外,《合集》中我們清楚地見到在“瘋狗”的標題之下還有一行副標題“——致奢談人權的人們”,這是原先在各種場合未曾出現過的。時隔十多年之後,郭路生堅持恢複它的原貌。這不是沒有理由的。

事實上,郭路生的每一行詩、每一個字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郭路生在這裏要表達的是什麼,他身為“先鋒”(他的《相信未來》曾被江青點名批判過)為什麼又要脫離當時先鋒的隊伍?再來看《瘋狗》全詩,如果不能找到有人猜測的那種反諷的含義,那麼,郭路生到底要幹什麼?

受夠無情的戲弄之後,

不再把自己當成人看,

仿佛我成了一條瘋狗,

漫無目的地遊蕩人間。

我還不是一條瘋狗,

不必為饑寒去冒風險,

為此我希望成條瘋狗,

更深刻地體驗生存的艱難。

我還不如一條瘋狗!

狗急它能跳出院牆,

而我隻能默默地忍受,

我比瘋狗有更多的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