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郭路生(1 / 3)

1993年夏日的一個傍晚,天色已經暗下來,我聽得樓下有人叫。打開窗戶一看,依稀辨認出是芒克,其餘幾個人看不太清楚。我也大聲喊道:“上來吧。”

“郭路生。”他向我介紹時,頭有些側,下巴微微上翹。“我們這些人,沒打招呼就來了。”他麵帶歉意微笑著說。

我頓感心頭一熱。作為女主人,我很長時間沒有聽到有人在我們家這麼文質彬彬地說話。我見到更多的那些“流浪”詩人,都恨不能隨身攜帶一枚炸彈,大有將他自己和我們全家炸平之勢。

同來的還有貴州的黃翔、北京的黑大春和他的女友。沏茶、倒水,在沙發上一一就坐後,我開始默不作聲地打量起這位詩歌界的傳奇人物。詩人多多說:“要說傳統,郭路生是我們一個小小的傳統。”

他顯得太大了,頭大、手大、腳大,至少給人的感覺如此。事實上他很瘦,但他決不是那種天生瘦弱的人。他身體有一部分仿佛被故意隱藏起來,或者是經過一再省略和刪減,現在就剩下這副大大的、空空蕩蕩的樣子。他說話時經常麵帶微笑,笑的時候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他進入談話的角色非常之快,幾乎沒有任何過渡,語調執著而又有些含混不清。他談到了惠特曼、海明威、艾略特等。

芒克提到他自己新完成的長篇小說。郭路生很感興趣地問:“小說怎麼寫?”芒克兩手一攤:“一通寫啊。”這恐怕是兩位當代作家之間最簡捷、最有意思的關於文學的對話。

我注意到他的膝蓋上有塊補丁。那是一條不太能說得出顏色來的舊褲子,補丁的顏色稍深了些,但也還協調,顯然這出自他的手藝。如今在北京城裏穿有補丁的衣服,真是不多見。

他要了紙和筆埋頭書寫起來。談話在繼續,人們並沒有因為照顧他而降低聲調。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先問我要不要讓孩子早點睡覺。我笑笑擺擺手,告訴他現在正是假期。“那我給你們朗誦吧,”他語氣中帶一些堅決,“這是我在醫院裏寫的一首詩。”

他朗誦時仿佛換了一個人。他身上所有那些不協調的成分一下子變得非常溫順。他讀得沉著、緩慢,每一個音節都被拖得很長,好像他在嚐試著它們的承受能力,同時又企圖展現它們所有的美。在他心醉神迷的時候,一種節奏在我們之間悄悄形成、傳遞開來。

我們為他鼓掌。

“我在裏麵,我是不自由的。”他幾番這樣說。他走後我長久地陷入了一種深思,即現代醫學中關於精神病尺度的掌握。像他這樣的人完全可以在家中過正常的生活,而我們周圍的另一些人更需要送進去治療。我看不出來為什麼他非得住在精神病院不可。我的這個疑惑後來部分地得到朋友們的證實。也就是說,一個大號的人被一些有形或無形的鏈子捆住,而且他願意被這樣捆著。

能理解這些鏈子的含義,才能去理解他的詩和他這個人。

這肯定是作為詩人少有的殊榮:郭路生的作品最先是以手抄的形式在人們之間流傳開來。他的《相信未來》《四點零八分的北京》《海洋三部曲》都是。成千上萬的普通讀者,其中絕大多數並沒有表現出對詩歌的特殊興趣,隻是被郭路生的詩句深深吸引,被它們打動,喚起了自己內心的共鳴。

這和今天在一些“詩人”身上出現的情況有很大的不同。我曾經在不止一個場合談到過:今天的若幹“詩人”更像是以其肉身大出其名的。在人們還未讀到或記住他們寫下的句子之前,關於他們肉體的業跡早已如雷貫耳。他們的句子不會比其故事傳得更遠。

我想指出的一個往往被人們忽略的方麵是,在一個是非曲直顛倒的年代裏,郭路生表現了一種罕見的忠直——對詩歌的忠直。在任何情況下,他從來不敢忘懷詩歌形式的要求,始終不逾出詩歌作為一門藝術所允許的限度。換句話說,即使生活本身是混亂的、分裂的,詩歌也要創造出和諧的形式,將那些原來是刺耳的、凶猛的東西製伏;即使生活本身是扭曲的、晦澀的,詩歌也要提供堅固優美的秩序,使人們苦悶壓抑的精神得到支撐和依耗;即使生活本身是醜惡的、痛苦的,詩歌最終仍將是美的,給人以美感和向上的力量。

這種由對詩歌的忠直體現出來的忠直,體現了那個時代慘遭摧殘的良知,顯示出能戰勝環境的光明和勇氣。在這一點上,郭路生甚至區別於後來眾多的先鋒詩人。所謂分裂是從形式上開始的,而郭路生在形式上從來不後退一步。

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燭台,

當灰燼的餘煙歎息著貧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當我的紫葡萄化為深秋的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