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郭路生(3 / 3)

假如我真的成條瘋狗,

就能掙脫這無形的鎖鏈,

那麼我將毫不遲疑地,

放棄所謂神聖的人權。

“瘋狗”是支撐全篇的中心意象,圍繞著它組織起來的,卻是一個層次分明的邏輯間架。仿佛成了一條瘋狗,但還不是,甚至還不如,假如真的是……以“瘋狗”自況,這其中當然帶有悲涼的自嘲的意味,但自嘲卻不是自憐,在自嘲的背後,是出入意料的縱身一躍:恨不能掙脫這內內外外、一切有形和無形的鎖鏈;恨不能更廣泛地漫遊人間,更深刻地咀嚼人生!

郭路生的同情顯然是在廣大的世界那一麵,是這個世界中更艱難的、失事的人們。“瘋狗”既意味著這樣一個世界,也意味著那些失事的人本身。對於他們來說,當然不存在所謂神聖的“人權”,他們完全不懂這個。這裏隱隱包含的一個前提是:“人權”仍然是現實範圍內的一種限製及現存秩序中的一種運作。

在它強調的東西中包含了一種優越感。盡管它看上去涉及每一個人,但實際上並非如此……我在這裏撞到的、在這一代人身上不常見的東西是:郭路生寧願將自己看作失事的,他本人並不以“先鋒”自居,不把自己看作一隻“燕子”,或“普羅米修斯”,或“真理的傳播者和代言人”。他的姿勢與其說是前傾的,毋寧說是後退的;與其說是從一個“高音”開始,毋寧說是從一個低音開始;與其說是超然、拒絕的,毋寧說是包容、寬容的。

請注意他反複使用的“人間”、“人生”、“人們”的意象,而不同於其他的先鋒詩人愛使用的“世界”、“天空”等。後者是抽象而俯視的,郭路生更多地將自己“放回其中”,盡管同樣在其中受到不公正的待遇。

由此,郭路生從以強權和強音為標誌的殘酷曆史中逃脫了。他不參與其中的遊戲,也不關心其中的規則,因而對他來說,既不存在桂冠的問題,也不存在烈士的問題。他遠離槍聲激烈、硝煙彌漫的戰場,那些許多人必不可少的各種新式武器、辭藻、油彩和包裝紙不在他的視線之內。他沒有保護傘,甚至連一點自我保護的手段也沒有。處於這種狀態不能不是危險的。他不靠岸,不去為了生存兌換那些小錢幣;他失事的海麵上沒有航標、信號燈。他的確像他自己所寫的那樣“漫無目的”。

為此他付出了昂貴的代價。他時時身置的臨界點是難以用語言來表達的。在那兒,他什麼都沒有,他寧肯什麼也不留下。財富、名譽,所有那些小小的舒適的規則,包括一張替自己辯護的嘴,能交出的他都交出了。那麼,他收獲的又是什麼?

心上籠罩著烏黑沉重的雲層

心中吹過一陣又一陣寒風

心裏沉澱著鹽分飽和的溶漿

心頭豎立起積雪不化的山峰

可它仍然還是一顆心

而且就在我胸中怦然跳動

——《我的心》

他一再寫到這顆“心”。他近些年在醫院裏的那些作品中,受傷的心靈這個意象頻頻出現。他像個啞巴似的,老是禁不住去指自己胸膛中還在跳動的那個部位。

當驚濤駭浪從心頭退去

心底隻剩下空曠與淒涼

——《在精神病院》

不得已,我敞開自己的心胸

讓你們看看這受傷的心靈——

上麵到處是磕開的酒瓶蓋

和戳滅煙頭時留下的疤痕

——《受傷的心靈》

這些詩句讀來讓人感到一種“噤若寒蟬”的悲涼。他肯定越過了某種界限,否則不能體驗到這樣的痛楚和辛酸。這麼一顆除了病痛什麼也沒剩下的心靈,你可以說它是卑賤的、貧困的,然而它又是高貴的、矜持的,沒有什麼能同它交換或與之相比。

對於世界它看上去是不起眼和毫無價值的,但由於它的自知之明——自己知道自己的疼痛,因而成為自重的,任何東西都衡量不出它的分量。它是獨立的,又是廣袤的;是無掛無礙的,又是知冷知熱的;是霧狀的、無形的,然而無疑又是堅定而忠直的。它曾經有過的瘋狂可以看作來自宗教般的勇氣,像“以身試法”;同時它又是那麼小心翼翼,令人想到“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那樣一些東西……

你也可以感受到與之相似的自己的那顆心,但要在摘除了種種麵具之後。

現在我們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為什麼郭路生在形式上如此謹慎。對於這麼一顆本質上是廣大、無形而富有同情的詩人心靈來說,它不僅需要而且熱愛形式上的那些小小的桎梏,通過這些細小的鏈子而造成一種節奏、一種呼吸和心靈上有規律的脈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