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海子神話(2)(3 / 3)

2.在不斷加深的黑暗基礎上,出現了紅色,如“血”和“火”。紅色或許是唯一能夠用來與黑暗對話的顏色,“血”可以製伏影子(分身、幻象),“火”可以燒掉一部分地獄。這幾部作品都可以看作是紅色和黑色的搏鬥。尤其是《太陽·弑》,背景是太陽神廟——紅色、血腥、粗糙,然而黑色卻不斷闖進來,重新占領自己被奪走的位置。舞台不時地轉暗,有時幹脆變成“空蕩蕩的”,“隻有兩把椅子”和“山腹”。紅色與黑色像某種節奏一樣替換著。然而,這仍然是一場自我分離和搏鬥。紅色本身就有著與黑色一樣的晦暗和盲目性,一種自我掙脫最終又變成了一場互相轉化、循環:“天空上飛著的火/‘汪汪’叫著化成了血/血叫著/血‘嘎嘎’地在天上飛/……/天上飛的火在大海中央變成了血/光明變成了黑暗/光明長成了黑暗/燃燒長成了液體的肉。”(《太陽·詩劇》)他掙不脫這種循環。他死之前將他的全部長詩列在一起,總的取名為《太陽》。“太陽”在他的體係中,一方麵意味著自我拯救,意味著他所呼喚的東西;另一方麵是光明與黑暗既互相對抗又互相轉化的總的象征,它暗示這種拯救是徒勞的。

的確是這樣,除非他能找到另一種語言另一個起點,否則不停的自我反抗隻能歸於不停的失敗。在一種控製不住的情況下,海子越滑越快,他在自己的深淵中越陷越深。“誰對抗/誰崩斷?”他問道。“幻象的死亡/變成了真正的死亡”,他自己答道。從哲學上說,這是“惡無限”,無窮後退,無窮延伸,永遠沒有結果和結局。

他的“赤道”是一條自我滅絕、自我失敗的道路。當他終於失掉了耐心,甚至失掉了保持幻象、影子、化身的需要,就隻能寫下這樣如啟示錄一般的文字:“在火光中,我跟不上自己那孤獨的/獨自前進的,主要的思想/我跟不上自己快如閃電的思想/在火光中,我跟不上自己的幻象”;“我走進火中/陳述:1.世界隻有天空和石頭。/2.世界是我們這個世界。/3.世界是唯一的。”(《太陽·彌賽亞》)

他輸了!他被分裂的、快速前進的自己擊倒在地。他知道這一處境,接受自己的失敗:“我接受我自己/……/我虛心接受我自己/任太陽驅散黎明。”(《太陽·彌賽亞》)

經過1988年烈火焚燒的一年,海子顯然十分疲憊,因而也趨於平息、平靜。進入1989年以後的幾首短詩都有這種傾向,他感到“負傷”和“荒涼”,他把太平洋比作“勞動後的休息”,“又混淹又晴朗”。也許是因為痛定恩痛,他寫出了一批最好的抒情詩:《四姐妹》《黑夜的獻詩》《春天,十個海子》等。他期待中的“黎明”與“光線”在這些詩中反複出現,甚至還不止一次用了“美麗”這個詞。是向這個世界告別,還是新一輪焚燒之前暫時的休息?也許他同時又看出了這最終又將是徒勞的?

但不管怎麼說,從中並不能解釋為什麼他選擇1989年3月26日這個日子突然離開人世,這種危機一直存在,但結果卻並非必然。從他的詩中得出他自殺的原因總是不充分的,同樣,從他的自殺去理解他的詩更是沒有多少道理的。他生命中另外有一些秘密(或許隻是很簡單的)永遠地被他自己帶走了。

他的詩留了下來,就像他自己所期望的“全部複活”。這複活的海子永遠是一個傷口,它集中了我們這些和他一樣的人全部的死亡與疼痛,全部的嗚咽和悲傷,全部的混亂、內焚和危機;人們紀念他,就像紀念自己的負傷和思念多麼像一個傷口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