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人們在強權麵前的潛台詞就變成:你要什麼,我給什麼。我正好是你要的那個東西,我是你的邏輯,你的立場。這下你沒有什麼可說了吧。如果犯錯誤,那是你的錯誤、你的不幸和無力,與我無關。你的錯誤由你來承擔,我的錯誤也由你來承擔。因為我就是你。這樣一來,事情的性質發生了變化:本來是被迫撒謊,現在變成了一項主動的策略。他不承認自己是一個被欺騙者,反而認為自己是欺騙對方的人。他不是失敗者,而成了得勝者。在這種貌似欺騙中,他獲得了某種道德上的優越感。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個人眼睜睜地從任何責任感中逃脫了。
某種情況很像是在王小波的小說裏發生的。比如《革命時期的愛情》裏的王二,作為在豆腐廠工作的工人,他需要在輸送豆漿的低空管道上行走,甚至這成了他的一樁愛好,很難說這僅僅是因為工作的需要。革委會主任老魯不停地要捉拿他,他必須不斷逃離。讀者或許產生這樣的印象,老魯想要捉拿他的外在現實,變成了他的內在要求,這樣他正好可以捉弄老魯,以對方的邏輯,借此戲弄對方。他東躲西藏卻又拋頭露麵,他在空中飛來飛去卻又不斷落地。
有一次他被老魯抓住了衣領,但那個領子是白紙畫的,輕輕一掙脫就被撕成了兩半,他本人就如斷了尾巴的壁虎一樣逃走了。還有一次他真的被老魯抓住了,直不楞登地倒在地上看似氣絕身亡。老魯被嚇得趕緊把他往醫院送,送出廠門他就活蹦亂跳了。氣得老魯說,下次王二再沒了氣,不送醫院,直接送火葬場。
在小說裏幽默一把是一回事,現實是另一回事。在現實中,重複他人的邏輯和錯誤,並不意味著找到自己新的起點,而恰恰會掩埋自己原來的立場,歪曲自己的感情。讓人性停留在惡作劇的水平之上,並沒有增添任何新的東西進來,富有意義的東西仍然被排除在外。長此以往,策略也會長成人的麵具,戴在臉上拿不下來。以一種空洞去對付另一種空洞,一種虛無去對付另一種虛無,一種同樣是掩飾來對付原來的掩飾,這當然不需要花什麼力氣,隻要順勢就行。
米沃什抱著一種博物學家的興趣,列舉了各種不同的“凱特曼——偽裝”:
民族凱特曼。既然你們說蘇聯是最偉大的,那麼我讓你沒法找碴兒的做法就是——每說一句話,都稱讚一下俄羅斯的偉大成就,腋下隨時夾著一本俄羅斯雜誌或書籍,嘴裏時時哼著俄羅斯歌曲,在俄羅斯藝術家演出時,報以熱烈的掌聲。而實際上,我可能認為那是一個野蠻國家,對此隻有無比藐視。
革命純潔性凱特曼。人們全身心地被“聖火”、“英雄”的神話所充斥,又被徹頭徹尾的仇恨所灌滿。憎恨把人們的人性拉向比較低矮的去處。
美學凱特曼。一個人在家裏坐擁廣泛收藏的各國作家的經典作品,以及各種現代藝術的唱片,他已經從這種東西中形成了自己的美學品位,但是卻隨時準備拋棄和犧牲它們,加入到正在流行的惡俗趣味中去,並因為自己擁有這些偽裝的技巧而感到暗自滿意。
職業工作凱特曼。一個學者能夠做到嚴格按照統治者所指引的方向,做符合某個要求的報告。
懷疑論者凱特曼,即犬儒主義凱特曼。
形而上學凱特曼。在原有的宗教背景之上,理解新信仰帶來的處境,覺得這未必不是一場新的、不可或缺的贖罪煉獄。
倫理凱特曼。人們搖身一變,披上了“新人”的外衣。他們表現出根除了舊社會的惡習,自覺將個人利益服從整體利益,工作勤懇,任勞任怨,嚴格限製自己的私生活,常常表現得歡天喜地,對一切都感到很滿意,並要求別人也這樣做。米沃什認為,倫理凱特曼,是一種最為強勁的凱特曼,包括能夠做到對原先的朋友鐵麵無私,告發周圍的人得到鼓勵。
“凱特曼”遍地,就是偽裝遍地,謊言遍地。事情的真相被一層層覆蓋了起來,被無數次地折疊在裏麵,無從打聽。結果是人們患了各種精神分裂症,重度和輕度的、長期和短期的。一個人與他自己相分離,與他自己之間隔著一條大河,他弄不清楚在他自己身上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重要的;弄不清什麼是該喜歡的,什麼是該拋棄的。事情原有的界樁被一再移動,他日益變得模糊含混。
對一些人來說,他們一開始也許並不是故意要撒謊和作惡,他們本性上也許是善良的,但因為擁有某個不謹慎的開頭,繼而步步邁向謊言的深淵,越走越深,難以自拔。如果說最初還有良知的愧疚,知道自己的良心在什麼地方,漸漸地,他變得不辨是非、不分善惡,因為他本人就是其中的一部分,模模糊糊地認為能夠蒙混過關就是真相本身。即使他原來是一個普通人,結果照樣也可以挑戰社會和他人:打著真與善的旗號,兜售他本人的假和惡,與他的大環境處於互為輝映的“鏡像關係”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