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米沃什便出版了詩集,在當地享有文名。他與他的朋友們把自己的詩歌流派叫作“災禍派”,年輕人已經清晰地感到災禍就在不遠處。1939年,德國與蘇聯的《裏賓特洛甫一莫洛托夫條約》,瓜分了波蘭,立陶宛歸屬蘇聯,紅軍開進了維爾諾。1940年,米沃什從維爾諾逃到華沙,參加了左派的地下抵抗組織。1941年,這個地方被德軍占領。1944年,蘇聯軍隊從德軍手中重新奪回和占領了這個地區。兩次目睹蘇聯軍隊占領,米沃什將某種看似勢不可當的力量稱之為“壓路機”。“它沿途粉碎了一切,也粉碎了每個國家人民的希望,使其產生悲觀失望的宿命情緒。”
維爾諾的命運是整個波蘭國家命運的一個縮寫。今天的人們想要在腦海中再現那種場景是很困難的:一方麵,是戰爭結束之後滿目瘡痍,百廢待興;另一方麵,是前進中的歌聲、旗幟。這一回,闖入者最擅長的是將自己描繪成曆史進步的代表,有一套完整的曆史唯物主義和辯證法的學說,以“新信仰”的名義,要求人們服從。即使在黑格爾那裏,曆史仍然以一種“無意識”的方式在演進,處於當事人的視野之外,而新信仰則把客觀發展的“曆史”替換成了“第一人稱”,聲稱他們這些人正好代表著曆史運行的方向。
在這種總體形勢下,實際上並無選擇。擺在人們麵前的,就是如何不要被甩下來,如何適應這種形勢,如何與眼前的局麵達成妥協。米沃什用“開船前的恐懼”來形容這種精神狀態。社會危機和個人身家性命的危機,使得人們忘記了他們自身的精神道德危機,忘記了他們的道德困境和道德上的要求。人們把這個事實輕輕地壓下了。恥辱印在他們的腦門上,盡管他們盡力想要忘卻。
該書第一個章節的標題為“‘穆爾提一丙’藥丸”。它來自一位波蘭作家維特凱維奇發表於1932年的一部長篇小說《永不滿足》,其中有各種各樣的人們討論各種各樣的問題,歐洲熱門哲學人物胡塞爾、卡爾納普的話題均在其中,然而書中的氣氛卻是詭異不幸的,人們陷入了虛無主義,深感一切都沒有意義。市麵上開始流行一種據說是來自蒙古哲學家的藥丸,吃了這種藥丸人們就會變得安詳和幸福。往日爭論不休的問題,會變得非常膚淺和無關緊要。米沃什借用小說中“穆爾提一丙”藥丸這個比喻,來形容新信仰給人們精神上帶來的穩定作用。這種藥丸之所以生效,在於人們呼吸的空氣中有這樣四種元素:
一、空虛。在精神上失去依靠。失去對於世界的統一解釋和統一圖景。這個東西原來可以聯結一個社會裏的不同人群——農民、馬夫、工人和研究形式邏輯的大學生。辯證唯物主義正好提供了一套新的對於世界的完整解釋,讓孤獨的人有了依靠,感到自己再次成為社會的一分子,讓覺得自己百無一用的人們,重新對社會有用。
二、荒謬。無意義感。原有傳統的、溫情脈脈的生活被打碎了,人們看到的是一些赤裸裸的生存行為:吃、喝、賺錢、做愛、生孩子,看不到任何理想前途,感到缺乏人生意義。某種情況就像我們這裏曾經命名的“小資產階級的苦悶”。米沃什強調,那些以傳統社會眼光來看是“異己分子”的,更容易被吸收進新體製。相反,那些能夠腳踏實地生活的人們,卻不太容易受到這套東西的蠱惑。
三、必要性。在上下文中,米沃什指的是一種徒勞感。知識分子害怕自己的工作是無效的,他擔心自己寫下來的東西沒有創造力,不能跟上時代的腳步和需要,不能與現實的運動保持同步。在種種幹擾之下,“他寫作衝動的源泉早就已經渾濁不清”。那種叫作新信仰的東西,據說既能夠反映社會新的變革,又能夠指導這種變革。這就好像一下子騎到老虎背上去了。人們願意為此賭一把。
四、成功。不僅是獲得未來人生的成功,正在發出召喚的未來,也需要一個當下的行為,就是成功地克服自己。某個作家需要接受一些“手術”,而他周圍已經有人經曆過了,他們現在正以同情和鼓勵的眼光看著他。跨進一個新的大門對他並非易事。從前習慣了絕望與否定的語調,現在的任務是要換一種肯定的和歌頌的。他突然發現,這是能夠做到的。於是,他終於“度過了轉折期”,一條金光大道似乎在他麵前無限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