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被禁錮的頭腦(2)(3 / 3)

但至少米沃什是承擔所有這一切的!他知道自己的弱點,知道自己全部的脆弱、彷徨、迷茫和缺少勇氣。他從來沒有用任何借口予以推卸。他甚至承擔了自己不應該承擔的!在離任出走這件事上,他的處理方式仿佛那是一件私事,然後你可以在他的詩作和文章中無數遍地讀到有關自身的罪責、罪孽、羞恥等。“至於我的罪孽深重,有一樁我記得最清楚:/一天沿著小溪,走在林間的小路上,/我向盤在草叢裏的一條水蛇推下了一塊大石頭。”(《路過笛卡爾大街》,綠原譯)據譯者注釋,按立陶宛的民俗學,“水蛇”是神物;而對於屢遭侵犯的波蘭人來說,沒有比“忠誠”更重要、更敏感的了,這個神物則應該是“忠誠”。當然,對所有這些東西不可以作一種“窄化”的理解,不可以將詩中的有關表達和某件現實的事物直接掛鉤;如果是那樣,便是縮小了米沃什精神上的寬度、那種對其他生命一視同仁的巨大的包容力量,就像本篇文章開頭所引的那句話中所表達的:某種創痛存在於他體內,也存在於其他人體內。在這個意義上,米沃什在詩中通過“我”而表達的對於“罪”的感知,是在向所有人開放對自身罪的認識,是替別人感知和承擔他們的罪惡,其效果能夠喚醒我們對自身人性種種弱點的感知和承擔。在我看來,沒有比“知惡”尤其是知道自身的惡,體現更多“良知”和“良善”了。“我想我會完成我的生命,隻當我促使自己提出公開的自白書,/揭示我自己和我這時代的羞恥。”(《使命》,杜國清譯)而在一首致印度詩人雷傑·饒的詩中,他是這樣向友人敞開心扉的:“雷傑,要是我知道/那病的原因就好了。/多年來我無法接受/我在的地方。/我覺得我應該在別的地方。/……雷傑,這並沒治愈/我的罪過和羞恥。/不能成為我應該成為的/一種羞恥。……假如我有病,這毫不證明/人類是健康的動物。”(《致雷傑·饒》,杜國清譯)很多人提到他一直使用母語寫作,這被認為是一種忠誠的表現,依我看,與其說是顯示“忠誠”,不如說是運用母語,詩人進行著他那無望的救贖。“忠實的母語啊/我一直在侍奉你。/每天晚上。我總是在你麵前擺下你各種顏色的小碗……我懂得,這指的是我的教育:個性的榮譽被剝奪了/命運鋪開一麵紅地毯/在一出道德劇的罪人麵前。”(《我忠實的母語》,綠原譯)

我的一個在波蘭生活多年的朋友說不喜歡米沃什的“自戀”。但是與一般自戀的人更多地迷戀自己的優點不同,米沃什似乎有點過分迷戀自己的缺點,而把自己的優點故意省去。這本《米沃什詞典》中有關他自己的部分,提供了這樣一種形象——“我一生的故事是我所知道最驚人的生命故事之一。的確,它缺乏一個道德故事的清晰性。”在他1984年為自己所選的詩篇《被拆散的筆記本》中也基本上如此。但是,還有另外一個米沃什,這個米沃什我們不甚熟悉。波蘭最傑出的公共知識分子米奇尼克,談到波蘭民主傳統中對他影響最大的人有四位,他把米沃什放在了第一位。這個學曆史出身的米奇尼克可以隨口引用米沃什的詩句,迄今我還沒有找到他在牢房裏寫作所引用的這兩段米沃什詩的出處——“一切都不在人們的掌握之中,但是每一件事情又都取決於你。“雪崩的形成,有賴於滾落的石子翻個身。”米奇尼克本人接著寫道:“於是你想成為那顆讓雪崩形成的石子。”在一篇文章中,米奇尼克將民主形容為“灰色的”,因為它是“罪人、聖徒和猴子把戲的大雜燴”。而在表述什麼是“灰色”時,米奇尼克說,那是在“激進的紅色和黑色的壓力之下,所喪失的那些東西”。米沃什就是這麼一個被紅與黑所無法吸收、被它們所要一筆勾銷的灰色人物。幾乎很難再尋找出一個比他更典型的灰色人物了。也許,與此相比肩的就是那位以“消極自由”著稱的以賽亞·伯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