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與死把天空切割成不同的部分,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也把大地分裂成不同的部分,一半是實體、一半是陰影。站在生與死的界限上,詩人把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交給這個世界,而另一部分交給隱匿在世界背後的那些動向、那些影子、那些腳步,認為這些看不見的東西具有與這個世界同等的價值,傾聽它們在風中搖響或沉默。讀米沃什的詩歌,就像看一出出黑白的無聲影片,一方麵有著關於事物的有力輪廓,鮮明而生動,就像我們上麵所舉的兩首詩,其中的場景栩栩如生;但是另一方麵,這些物體的聲音仿佛被一頭不知名的怪物吞吃掉了,它們都處於某種湮沒無聞的狀態,嘴巴上仿佛被貼上了封條。這也許成為閱讀米沃什詩歌的一個障礙,因為仿佛有一股來自地心的引力,要把這些句子帶到地麵之下,而不是放在嘴裏甜甜地咀嚼,或者像翎毛插在頭上加以炫耀。“島嶼是沉睡的動物,/在湖的巢穴裏,/它們躺下來,嗚嗚直叫;/它們頭上是一片烏雲。”(《最後的聲音》,綠原譯,下同)“在白色正午在殘磚斷壁中間,讓蛇/在款冬的葉子上取暖吧,讓它沉默地圍著無用的金器轉著發光的圓圈吧。/我不想回去。我要知道在拒絕了/青春和春天之後,在拒絕了/那些在狂熱的夜晚/情欲從中流出的紅唇之後/還有什麼剩下來。”(《別了》)越到後來,這種帶有波蘭文化中特有的陰鬱氛圍的場景,越來越具有一種危機四伏的性質,仿佛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一點什麼,某種臨時的平衡就要打破:“睡眠:岩石和海角將躺在你體內。/荒蕪的地帶有不動的動物軍事會議,/爬蟲的大會堂,泡沫四濺的白茫茫一片。睡在你的上衣上吧,你的馬在啃草/一隻蒼鷹在測量一座懸崖。”(《這是冬天》)
你會發現,所有這些景象都通向一條草木不生的絕路。如果說一個詩人要有所承擔的話,那麼承擔死者給人們留下的巨大的空白,承擔巨大的災難之後精神上的空虛絕望,則是那些高唱“道義、良知”者永遠不會明白的。高調論者們口口聲聲談論“誠實”,但恰恰將對自身的誠實排除在外,有關自身的黑暗和軟弱並不出現在他們的詞典當中。他們的“良知”是用來檢查別人內心的,是別人良心的檢察官,而並不是用來感知自身,並通過感知自身的疼痛和尷尬,從而能夠感受和體驗他人。“但我身上除了恐懼一無所有/除了黑浪一無所有/我是刮在黑暗中又消失了的,/我是去了不再回來的風,/是世界的黑草地上馬利筋的花粉。”(《她》)“我們是一個掠過一長串屋子的回音。”(《茵陳星》)“沒有影子的東西,沒有力量活下去。”(《信念》)一再觸及那些不發出聲響來的事物,去推開無人問津的柴扉,米沃什走的是一條寂寞的羊腸小道。
但這隻是米沃什所遭之罪的上半闕。他真正的苦難還在後頭。
必須把米沃什1951年的離任出走和比如昆德拉以及蘇聯詩人布羅茨基區別開來。後兩者都是因為作品在國內惹了禍,遭到禁止,基本生活都遇到了困難。布羅茨基因為寫詩,甚至以“寄生蟲罪”被判勞教三年。結果最後一次邁出牢房的大門,便被塞進一架其本人方向不明的飛機,目的地是巴黎,從此流落西方。米沃什不存在這樣的問題。他的作品和他本人都沒有遇到任何麻煩,並且他身為國家官員而非平民。當時關於斯大林以及蘇聯集中營的罪行還沒有被揭露,戰後由全民投票和立法議會選舉的“人民波蘭”剛剛誕生不久。
需要引進另外一個維度作為參照。1933年希特勒上台時,1929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德國作家托曼斯·曼恰好旅居瑞士。對於從祖國傳來的消息,他越來越感到怒不可遏。納粹宣傳機器中宣稱的所謂“新的德國”,所謂“民族革命”,對於這位自認為是從路德和歌德傳統中生長出來、無限熱愛德國傳統文化的作家來說,是無比粗野的公然挑釁。而且許多知識分子居然都跟著起哄,托馬斯·曼稱他們在報紙上的作為是“精神雜耍”。不久前成立的“帝國作家聯盟”要求托馬斯·曼公開效忠在“國家權威”精神下的文學。他的一位老朋友恩斯特·伯特蘭姆最終把托馬斯·曼惹惱了,是因為他竟然把席勒說成“一個陶立克式德國一腓特烈男人”,這使得托馬斯·曼斷絕了與他的來往。1933年到1936年,這期間離戰爭、集中營、大屠殺還有好幾個年頭,這位德國大文豪、貴族禮儀的典範,被稱為“最孤芳自賞的歐洲精英的王冠上的鑽石”,在私人書信中,用了全部“酒吧鬥毆式語言”:“白癡”、“流氓”、“令人厭惡的小醜”、“悲慘的可憐人”、“邪惡的鬧劇”、“奴隸的劣根性”、“精神上的閹割”,等等。1946年才出生的波蘭年輕曆史學家米奇尼克1986年在雅魯澤爾斯基當局的獄中,閱讀了這批後來才被發表的信件,苦苦思索這位文明的傑出代表,為什麼“在言辭上失去了控製”?米奇尼克的結論是——因為所有這些做法背後的“野蠻和荒蕪”。“多麼不可思議的粗野!”對於人類文明的侵犯,把人的頭腦削弱成宣傳機器的一個容器的做法,沒有比這更加粗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