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不知道他想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他想的是什麼。他擔心的事太多了,並且痛苦而煩惱地感到自己的擔心。他想起薇拉·列別傑娃;後來他又想,也許列別傑夫對這件事情知道一些,如果不知道,也會比他知道得快,而且容易些。後來他想起伊波利特,想起羅戈任去找伊波利特的事情。後來他又想起羅戈任本人:他想起最近在誦經的時候,之後又在公園裏,他見過羅戈任,以後——就是突然在這兒的走廊裏,羅戈任躲在一角,拿著刀子等待他。他現在回想起羅戈任的眼睛,當時在黑暗中望著他的那對眼睛。他打了個寒噤:剛才那個突如其來的念頭,現在忽然又鑽進他的腦子了。

他想,如果羅戈任在彼得堡,那麼,即使他一時躲了起來,末了還會上他那裏,會上公爵那裏去,還是像上次那樣,不懷好意也罷。不管怎麼說,如果羅戈任由於某種緣由必須來找他,那麼,他一定會到這裏來,再到這個走廊裏來。羅戈任不知道他的地址,但也許會想到公爵還在以前的旅館裏,至少會試著到這裏來找他……如果十分有必要的話。誰知道,他也許十分有這個必要吧?

他這樣想著,也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這個想法是完全可以成立的。如果他對於這個想法深入研究一下,他無論如何也弄不明白:“譬如,羅戈任為什麼忽然需要他?他們倆為什麼不可能相遇呢!”但是,這個想法十分痛苦,“如果他很順心,他是不會來的,”公爵繼續想道,“如果他不順心,那他很快就會來的;而他肯定是不會順心的……”

當然,他既然懷有這樣的想法,便應該待在旅館房間內等待羅戈任;但是,他好像不能忍受這種新的想法,跳起來,抓住帽子,就跑出去了。此時的走廊裏,差不多已經完全黑暗了。“他現在不會忽然從角落裏跑出來,在樓梯上攔住我吧?”——走到那個熟悉的地方之後,他又閃出這個想法。但是,並沒有人跑出來。他走出大門,走上人行道,此時正是夕陽西下,街頭擁滿了濃密的人群,使他感到很驚訝(彼得堡在夏季永遠是這樣的),他朝豌豆街上走去。離開旅館五十步路,在第一個交叉路口,人群裏忽然有人碰他的胳膊肘一下,在他的耳邊輕聲說:“列夫·尼古拉耶維奇,跟我走,老弟,有事找你。”

這就是羅戈任。

說也奇怪:公爵忽然很高興地,幾乎像說不出話來似的,講述他剛才如何在旅館走廊裏等待他的情形。

“我到那裏去過的,”羅戈任突然回答,“咱們走吧!”

公爵對於羅戈任的回答非常驚訝。但是,他的驚訝至少是在兩分鍾之後,也就是他反應過來的時候。當他弄明白羅戈任的回答之後,便開始害怕了,他偷偷地觀察羅戈任。羅戈任在前麵走著,離他隻有半步遠,眼睛一直向前看望,而不看對麵走過來的任何人,一邊機械地、小心翼翼地給大家讓路。

“你既然到旅館去過……為什麼不到房間裏來找我?”公爵突然問。

羅戈任站住了,看了他一眼,想了一想,好像根本不明白問話的意思似的說道:“我告訴你,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你從這裏走,一直走到我家,你知道嗎?我從街那邊走,你要留神,咱倆得一起走……”

他說完便穿過街心,向對麵的人行道走去,並回頭看公爵是不是向前走,他看見公爵站在那裏,瞪著眼睛看他,便用手朝豌豆街的那個方向一揮,自己走去,一邊還時時回頭看公爵,叫公爵跟著他走。他看見公爵明白他的意思,在街另一邊的人行道上走,並不穿過街去找他,顯然放了心。公爵心想,羅戈任一定是要留神看一個什麼人,怕在路上忽略過去,因此他轉到另一個人行道上去了。“隻是他為什麼不說,他要注意看什麼人呢?”他們就這樣走了五百多步,不知為什麼,公爵忽然打起哆嗦來了;羅戈任還不住地回頭觀看,雖然次數少了一些;公爵忍不住,就用手向他打招呼,羅戈任立刻穿過大街,走到他麵前來。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難道在你家裏嗎?”

“在我那裏。”

“今天早晨是你從窗簾後麵看我的嗎?”

“是我……”

“怎麼你……”

但是,公爵不知道接下去該問什麼,最後又該問什麼;況且,他的心跳得很厲害,連說話都困難了。羅戈任也沉默著,像剛開始那樣看著他,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

“我走啦,”他忽然說,又準備轉到另一邊人行道去,“你自己走吧。讓我們在街上分開來走……我們這樣好些……在不同的兩邊走……你會知道的。”

最後,當他們從兩個不同的人行道上轉入豌豆街,走到羅戈任家門前的時候,公爵的腿又發軟了,幾乎寸步難移。當時已經是晚上十點鍾左右。老太太那邊的窗子還和上午一樣敞開,羅戈任那邊的窗子還是緊閉著,在朦朧的夜色裏,垂著的白窗簾好像更加顯眼。公爵從一邊的人行道上走到房屋跟前;羅戈任從另一邊的人行道上走上了台階,向公爵揮手。公爵走到台階上去。

“現在連看院子的人也不知道我回家來。我剛才說到帕夫洛夫斯克去,對母親也是這樣說的。”他帶著狡猾的,幾乎滿意的微笑低聲說,“我們進去吧,不會有人聽見的。”

他的手裏已經握著鑰匙。他走上樓梯時,曾經轉過身來嚇唬一下公爵,讓公爵的腳步輕些。他輕輕地開了自己房間的門,讓公爵進去,再躡手躡腳地跟在公爵後麵進去,然後鎖上門,把鑰匙放在口袋裏麵。

“我們走吧。”他低聲說。

從翻砂大街的人行道上開始,他就小聲說話了。他的外表上雖然很平靜,但在內心裏,卻是驚慌萬分。當他們走進大廳,到了書房前麵的時候,他走到窗戶跟前,很神秘地向公爵招手:

“你今天早晨按鈴敲門的時候,我立刻就猜出是你來了。我躡著腳走到門前,聽見你和帕夫努季耶夫娜說話。天剛亮的時候我就已經對她說:如果你,或是你派什麼人來,或是其他任何人,跑來敲門,無論如何不許說我在家。如果你自己來找我,那就更不許說我在家了。當時我把你的名字告訴了她。後來你一出去,我就想:他現在會不會站在那裏窺望,在街上守候呢?於是,我就走到這個窗子前麵,揭開了窗簾一看,你果然站在那裏,直看我……事情就是這樣。”

“可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在哪裏呢?”公爵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她……在這裏。”羅戈任遲疑了一下,然後慢慢地說。

“在哪裏?”

羅戈任抬起眼來盯了公爵一眼。

“來吧……”

他仍然小聲地,不慌不忙地,慢吞吞地,仍然用從前那種奇怪的神情說。甚至在講到窗簾的時候,他也似乎想借著這種話說出別的什麼事情,雖然他的講述好像是自然流露出來的。

他們走進書房。自從公爵上次來過之後,這間屋子裏發生了一些變化:屋子中間掛著綠綢的帷幔,兩頭留下出入口,使書房和放著羅戈任床鋪的凹室分開。出入口掛著沉重的帷幔,屋內很黑,彼得堡夏季的“白夜”開始發暗了,如果不是月圓的話,在羅戈任的黑屋子裏,窗簾又都垂著,很難看見什麼東西。誠然,他們還可以看到對方的麵孔,隻是不很清楚罷了。羅戈任的臉色是慘白的,和往常一樣,他的眼睛盯著公爵,發出強烈的光芒,但是有點呆滯。

“你不能點支蠟燭嗎?”公爵說。

“不,不必。”羅戈任答道,他拉住公爵的一隻手,把公爵拉到椅子那裏。他自己坐在對麵,把椅子向前移了一下,他的膝蓋差不多和公爵的膝蓋碰到一起了。在他們中間,稍微偏向一旁,放著一張小圓桌子。“你坐下,讓我們先坐一會兒!”他說,似乎勸公爵略坐一會兒。兩人沉默了一分鍾。“我早就知道,你一定又會去住那個旅館,”他開始說,就好像某些人在談主要問題之前,有時總是先從與正事沒有直接關係的枝節上談起,“我一走進走廊,心裏就想:也許他就坐在那裏等待著我,正如我在這種時候等待他一樣。你到教師夫人那裏去過嗎?”

“去過。”公爵勉強說出來,他的心跳得很厲害。

“我也想到這一點了。我想,還會有一番議論的……後來又想:我要把他領到這裏來過夜,在一塊兒度過這一夜……”

“羅戈任!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在哪裏?”公爵忽然小聲說,站了起來,四肢直打哆嗦。羅戈任也站了起來。

“在那邊!”他小聲地說著,向帷幔那裏點頭。

“睡著了嗎?”公爵小聲說。

羅戈任又像剛才似的,盯著看了他一下。

“那咱們就去吧!……不過你……好啦,咱們就去吧!”

他微微地掀起帷幔,站住了,又轉身對公爵說:“你進去吧!”他朝帷幔後麵點頭,請他先進去。公爵走進去了。

“這裏很黑!”他說。

“看得見的!”羅戈任喃喃地說。

“我勉強看見……那張床鋪。”

“你走近些!”羅戈任小聲吩咐道。

公爵又走近了一步,兩步,便站住了。他站在那裏,仔細觀察了一兩分鍾。兩個人站立在床旁,始終沒有說出一句話來。公爵的心怦怦直跳,在這死一般沉寂的屋內,仿佛能聽見心跳聲。但他的眼睛已經看得出來,可以看清整個的床鋪;有一個人在床上睡著,一動也不動;聽不見一點聲響和一絲呼吸。睡覺的人被一床白被單連頭蒙住,但四肢的輪廓仍然依稀可辨。從凸起的部分來看,隻能看出此人正直挺挺地躺在那裏。周圍十分零亂,在床腳,在床邊的軟椅上,甚至在地板上,都亂扔著脫下來的服裝,一件華麗的白綢衫,還有鮮花和緞帶。摘下來的鑽石,零亂地在床頭上閃著光。在床的一端堆著揉成一團的花邊。從被單下麵露出一隻光著的白腳尖,搭在那花邊上;這腳尖好像是用大理石雕成的,死板得十分可怕。公爵看著看著,便不禁感到,他越看下去,屋內越顯得死氣沉沉,無聲無息。一隻被驚動的蒼蠅突然嗡嗡起來,從床上飛過,到了床頭就沒有動靜了。公爵不禁打了個寒噤。

“我們出去吧!”羅戈任推了推他的胳膊。

他們走了出去,又坐在原先那兩把椅子上,仍然是麵對麵。公爵哆嗦得越來越厲害,一直用疑問的眼神盯著羅戈任的臉上。

“我注意到了,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你在那裏發抖,”羅戈任終於說,“幾乎就和你那次的不舒服一樣,你記得吧,在莫斯科的那一次?要不就像你在昏厥以前的樣子。我想不出現在該把你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