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聲抑揚而漫長,是要你“栽”,不是要你“買”。
北京舊時有關菊花的故事也是非常多的,如“花城”。明代《天啟宮詞注》記雲:
“好事者繞室列菊花數十層,後者軒,前者輊,望之若山坡然,五色絢爛、環圍無隙,名曰花城。”
又如“九花山子”。《燕京歲時記》雲:
“以九花數百盆,架庋廣廈中,前軒後輊,望之若山,曰九花山子;四麵堆積者曰九花塔。”
實際這都是一樣的,都是以多為勝,蔚為壯觀,後來中山公園年年開的菊花大會也都有這個,是不稀奇的。這些都不是名種菊,名種菊一般都是單莖獨朵的多,北京俗語叫作“扡子菊”。所謂“扡子菊”,就是用插幹法培植的。就是在夏至前後,把嫩尖剪下,插入泥中,草本在一月內可以生根。種菊花除去插幹法外,菊花都是以白蒿接,把菊花嫩枝接在蒿子梗上。接時把斷梗成斜切麵削斷,把薄麵破成鴨嘴口,把菊枝削薄,插在鴨嘴口上,用馬蘭捆緊,二者自會長在一起了。不過這種菊花隻能看一年,明年就不開了。過去中山公園年年開菊展時,這樣培植的菊花約有四千多盆,爭妍鬥勝,名目繁多,真是不勝枚舉了。但也都是隻看一秋,明年再接。這種辦法,在清初就非常盛行。乾、嘉時《燕台口號》竹枝詞道:
“黃菊枝枝接野蒿,花兒匠又試新刀。人生不識仙源路,隻合多栽夾竹桃。”
詩後注雲:“北地以蒿接菊,不欲留美種也。”不過插扡、嫁接都不容易,高手變化無窮,使名菊品種越來越多。北京近代有京西藍靛廠“扡子劉”,是藝菊的專門名家,再有新街口一帶有一位劉園老先生,養的菊花也是聞名遐邇的。
菊花到處都有,但我更愛的是九花,我永遠思念著那一聲動聽的賣花聲:“栽——九花哎——”
紅葉
昔人詩雲:“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這是吟紅葉的絕唱,一字不可更易,有位前輩,取後一句作書名,改“紅於”二字為“紅似”,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因為這一改便完全不同了。這還不隻是平仄失粘的問題,更重要的是詩的內容。“紅於”者,紅過也。層林盡染,漫山霜葉,其紅遠遠地超過了二月的春花,一改為似,就不形象了。因為春天的山花雖繁,但仍是嫩葉多於春花,其紅總是較淡較稀,總是同漫山遍野的紅葉無法比擬的。在北京看過香山紅葉的人都記得,那三月裏滿山的桃杏花,又如何比滿山霜葉呢?
重梅老人有年秋天大老遠地從北京寄詩來,中間兩聯道:“又是懷人秋色裏,忽然得句月明中,新來最愛蘆花白,興至狂書柿葉紅。”
這不免觸動了我的鄉愁,又想起香山和西山八大處的紅葉來了。江南的紅葉,大都是看楓葉、烏桕葉,所以唐詩說楓林,那是長沙的嶽麓山,而香山、西山看紅葉,則大多是柿子樹的葉子。所以重梅老人詩說“興至狂書柿葉紅”了。柿樹南北方都有,俗語說柿樹有“七德”,即一壽,二多陰,三無鳥巢,四無蟲,五霜葉可玩,六嘉實,七落葉肥大。這第五霜葉可玩,說的就是紅葉。楓葉經霜,葉子一般是大紅朱紅的;而柿葉經霜,最豔麗時,是深玫瑰紅的,真是嬌豔極了。
北京西山農家,大多種柿子樹,紅葉經霜之後,那極為豔麗的深色玫瑰紅,因葉麵有光,在秋陽照耀下,漫山遍野,閃閃發光,其爛漫是任何春光都無法比擬的。因而當年在北京,深秋到西山八大處、香山櫻桃溝一帶去遊山看紅葉,是最及時的賞心樂事。
過去秋天逛西山八大處也好,逛香山也好,逛碧雲寺、櫻桃溝等處也好,最有趣味的就是騎小驢。這種驢子非常小,幾乎隻有自行車那樣高,都是香山、西山一帶農村中農民養的,在秋天看紅葉遊客多的時候,在山腳下等生意,供人雇用騎了爬山。騎上這樣的小驢,悠悠忽忽,穿行在山路的紅葉之間,遊的人固然有趣,遠遠望去更是美麗,空中特有的飄渺的藍天,變幻的浮雲,嬌豔的秋陽,映著滿山的斑斕,騎小驢的人在霜林中若隱若現,時出時沒,這樣美麗的畫麵,簡直不是文字所能形容的了。如果騎小驢逛香山,由靜宜園門口騎驢,沿著大路,兜一圈下來,也不過兩三個鍾頭吧。下來時,折一枝紅葉,像春花一樣持在手中,任小驢緩緩地下來,活畫出一幅“訪秋圖”。
當然如果身強力壯的年輕小夥子,不願意騎毛驢,那不妨一口氣自己爬上山去,直奔香山的最高處鬼見愁,向下俯視那秋山紅葉,更是一種奇景。年輕時和同學們習慣於騎自行車去香山、西山,把車存在山腳下,然後呼嘯登山。最難忘的是歸途中,每個人車把上都插一枝紅葉,一路上秋風瑟瑟,紅葉蕭蕭,說說笑笑,騎回城來,那種歡樂,確實難以形容的啊!
“興至狂書柿葉紅”,豪情猶在,最好在深秋時回趟北京;但不湊巧,回京總以夏天為多,這樣便年年辜負西山紅葉了,多麼遺憾呢!
小陽春
我國南北各地,從農曆來講,都有“十月小陽春”的說法。《清嘉錄》引蔡雲《吳歙》雲:“花自偷開木自凋,小春時候景和韶。”這是蘇州情況,北京說來也是一樣的。這是因為重陽之後,秋雨已經基本結束,氣溫還不十分低,而晴天多,太陽光足,又沒有到刮大風的時候,所以天氣溫和,又有春意,故有此說法。北京的農曆十月一般都是好天氣,地還沒有上凍,雖然冷了,但還不算太冷,新棉襖上身,太陽曬在身上暖洋洋的。在郊野,收割了莊稼的土地上,早晚之間,有霜有霧,白蒙蒙的。到了中午,經太陽一曬,黑土還顯得十分濕潤,向陽處地頭塍畔,草色又稍有返青。趕上秋末冬初氣候特別暖時,山桃花還偶然會綻開一兩個粉紅色的花蕾,綽約枝頭,我在蘇園居住時,就遇到過好幾回這種情景。因而京中也有“十月小陽春”的俗諺。
不過雖說是小陽春,也已到“履霜而堅冰至”的時候,活人要準備冬衣,思念逝去的親人,要“燒寒衣”了。《燕台口號》有詩雲:
“寒衣好向孟冬燒,門外飛灰到遠郊,一串紙錢分送處,九原倘可認封包。”
詩後注雲:“十月燒紙於門外,曰燒寒衣,紙錢銀錠作大封套,上寫其祖先某某收。”這自然是十分迷信、應該勸阻的事,但我一到十月,總也常常想到小時候母親在家門口燒“包袱”、送“寒衣”的舊事。北京有“十月一,送寒衣”的諺語。這種風俗很古老,早在明代就有了,劉同人《帝京景物略》中寫得很細致。所謂“識其姓字輩行,如寄書然”等等,意思是天氣冷了,人家都穿新衣了,死去的親人,也應該給他們寄點寒衣去吧!雖然事屬迷信,但卻寄托了懷念親人的深厚、淳樸的感情,對於常人來說,也是未可厚非的。母親是外祖母的獨生女兒,當時對於已經去世的外祖母,她以極為虔誠的感情紀念著,每年到十月一,總預先糊好“寒衣包”、“金銀錁子包袱”,完全像《帝京景物略》說的那樣,讓我給她在“包袱”外麵寫上地址,“某縣、某村、某處”,寫上外祖父、母的稱謂、姓氏,另外還要寫個小包袱“土地酒資五錠”。慢慢我大了一些,受到科學教育,就覺得她實在迷信可笑,我雖每年勉強給她寫,但心中頗不以為然。但在自己哀樂中年之後,又感到自己當年也是非常幼稚可憐的了。古人雲:“生死亦大矣。”對於親人的懷念,究竟用什麼方式表示才好呢?
十月初,在清代,要頒發曆書,各處書局,刻印出售。在北京,大小胡同中,可以看到有人背一個布包,手中拿著一疊子曆書,一邊走,一邊叫賣:“賣皇曆!賣皇曆!”叫賣聲尖而促,沒有賣其他東西的人吆呼得抑揚動聽。北京過去是比較守舊的,三四十年代中,皇上已經被打倒二三十年了,曆書也早已不是“欽天監”所頒發的了,可是大家還是叫皇曆,賣的人也還是喊賣皇曆。
再有北京冬天天氣冷,要生火,過去老式房屋,人們都睡火炕,十月一要生火熏炕,乾隆時潘榮陛《帝京歲時紀勝》記熏炕的事雲:“西山煤為京師之至寶,取之不竭,最為利便,時當冬月,炕火初燃,直令寒後生春,猶勝紅爐暖閣,人力易為,所費無多。江南柴灶,閩楚竹爐,所需不啻什百也。”這樣十月初開始,一直要燒到明年二三月了。
重陽登高賞黃花
薛冰
一、重陽風俗的形成
九月九日重陽節,亦稱登高節、重九節、九月九、茱萸節、菊花節、女兒節等。這一天民間有登高野遊、賞菊、放風箏、蒸花糕、迎出嫁女歸寧等活動。
以九九為重陽,是因為《周易》以九為陽數之極,兩九相重,是為重陽。
重陽風俗的形成,大約是漢代以後的事情。
三國曹丕《九日與鍾繇書》:“歲往月來,忽複九月九日。九為陽數,而日月並應,俗嘉其名,以為宜於長久,故以享宴高會。是月律中無射,言群木庶草有射地,而生於芳菊,紛於獨秀,非夫含乾坤之純和,體芬芳之淑氣,孰能如此。故屈平悲冉冉之將老,思餐秋菊之落英。輔體延年,莫斯之貴。謹奉一束,以助彭祖之術。”此時已有重陽贈菊、以祝長壽的風俗。晉葛洪《西京雜記》也說:“漢武帝宮人賈佩蘭,九月九日佩茱萸,食餌,飲菊花酒,雲令人長壽。蓋相傳自古,莫知其由。”南朝梁宗懍《荊楚歲時記》載:“九月九日,四民並籍野飲宴。”按杜公瞻雲:“九月九日宴會,未知起於何代,然自漢世以來未改。今北人亦重此節。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雲令人長壽。近代皆宴設於台榭。”《齊人月令》:“重陽之日,必以糕酒,登高眺遠,為時宴之遊賞,以暢秋誌。酒必采茱萸、甘菊以泛之,既醉而還。”
晉代以後,又出現了重陽登高是為了辟惡禦寒的說法。周處《風土記》:“九月九日,律中無射而數九,俗於此日,以茱萸氣烈成熟,尚此日折茱萸房以插頭,言辟惡氣而禦初寒。”
南朝梁吳均《續齊諧記·重陽登高》更將重陽登高給予神化:“汝南桓景隨費長房遊學累年。長房謂之曰:‘九月九日汝家當有災厄,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絳囊,盛茱萸以係臂,登高飲菊花酒,此禍消。’景如言,齊家登山。夕還,見雞犬牛羊一時暴死。長房聞之,曰:‘此可以代矣。’今世人每至九月九日登高飲酒,婦人帶茱萸囊,因此也。”
明謝肇淛《五雜俎·天部》中,就對《續齊諧記》說法的“不足信”,作了分析:“九日佩茱萸登高,飲菊花酒,相傳以為費長房教桓景避災之術。餘按戚夫人侍兒賈佩蘭言,在宮中九月九日食蓬餌,飲菊花酒,則漢初已有之矣,不始於桓景也。”“呂公忌曰:九日天明時,以片糕搭兒女頭額,更祝曰:‘願兒百事俱高。’此古人九日作糕之意,其登高亦必由此。《續齊諧》所傳,不足信也。”
縱觀中國文化史,可以發現,很多神神道道的傳說,其實都始於六朝。大約此際戰亂頻仍,朝廷偏安,統治者最缺乏信心,所以需要文人編造神話,以自欺欺人。偽托陶潛撰的《搜神後記》中,也有這種牽涉到神怪的重陽故事:“有一書生,居吳,自稱胡博士,以經傳教授,假借諸書經傳。年載,忽不複見。後九日,人相與登山遊觀,但聞講誦聲,尋覓,有一空塚,入數步,群狸羅坐,見人迸走。唯有一狸獨不能去,是常假書者。”
重陽風俗也是不斷豐富的。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九月重陽,都下賞菊,有數種:其黃白色蕊若蓮房曰萬齡菊,粉紅色曰桃花菊,白而檀心曰木香菊,黃色而圓者曰金鈴菊,純白而大者曰喜容菊,無處無之。酒家皆以菊花縛成洞戶。都人多出郊外登高,如倉王廟、四裏橋、愁台、梁王城、硯台、毛駝岡、獨樂岡等處宴聚。前一二日,各以粉麵蒸糕遺送,上插剪彩小旗,摻飣果實,如石榴子、栗子黃、銀杏、鬆子肉之類。又以粉作獅子蠻王之狀,置於糕上,謂之獅蠻。諸禪寺各有齋會,惟開寶寺、仁寺有獅子會。諸葛亮僧皆坐獅子上,作法事講說,遊人最盛。”
這種蒸糕,也有用葷肉為餌的。如宋吳自牧《夢粱錄·九月》載:“兼之此日都人市肆,以糖麵蒸糕,上以豬羊肉鴨子為絲簇飣,插小彩旗,名曰‘重陽糕’。”
明代的糕做得尤其大,沈榜《宛署雜記》載:“有麵為糕,大如盆,鋪棗二三層。有女者迎歸,共食之。”重陽接女兒,這大約是重陽節又叫女兒節的命意所在。
謝肇淛《五雜俎》說到重陽賞菊尤重黃花的原因:“‘菊有黃花’。桃花於仲春,桐花於季春,皆不言‘有’,而菊獨言‘有’者,殞霜肅殺,萬木黃落,而菊獨有花也。菊色不一,而專言黃者,秋令屬金,金以黃為正色也。”還說到重陽糕外,南方另有重陽粽:“九日作糕,自是古製。今江浙以北尚沿之。閩人乃以是日作粽,與端午同,不知何取也。”
清代各地仍同此俗。顧張思《土風錄》卷一載:“《吳郡誌》,九月九日食重陽糕。桑悅《太倉誌》雲,以糖、肉、諸果、雜麵為糕,謂之重陽糕。”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京師謂重陽為九月九日,每屆九月九日,則都人士提壺攜榼,出郭登高。”《臨海記》:“郡北四十裏有湖山,形平正,可容數百人坐。民俗極重九日,每菊酒之辰,宴會於此山者,常至三四百人。登之,見邑屋悉委,江海分明。”《壽陽記》:“州有義門社,有數百人,每至九日,於明義樓街作樂,以受施,以供冬。”
但重陽節也未必都能遇上晴天。《荊楚歲時記》中說:“重九日,常有疏雨冷風,俗呼為催禾雨。”宋詩人潘大臨以一句“滿城風雨近重陽”得名,被後人吟詠不斷。其友謝逸《溪堂集》中,因時近重陽而風雨大作,遂由此句而連成三絕句:“滿城風雨近重陽,無奈黃花惱意香。雪浪飛天迷赤壁,令人西望憶潘郎。”“滿城風雨近重陽,不見修文地下郎。想得武昌門外柳,垂垂老葉半青黃。”“滿城風雨近重陽,安得斯人一共觴。欲問小馮今健否,雲中孤雁不成行。”張孝祥《柳梢青·餞別蔣德起、粟子求諸公》中亦用此意:“重陽時節,滿城風雨,更催行色。”康伯可在翰林苑,適重陽遇雨,皇帝命他作詞,他口占了一首《望江南》:“重陽日,陰雨四效垂。戲馬台前泥拍肚,龍山會上水平臍,直浸到東籬。茱萸胖,菊蕊濕滋滋。落帽孟嘉尋箬笠,休官陶令覓蓑衣,兩個一身泥。”拿諸位古人開了個玩笑。明徐弘祖《徐霞客遊記·滇遊日記三》:“是日為重九,高風鼓寒,以登高之候。”也是重陽風雨的實錄。
二、重陽節的文人故事
聲名最著的文人愛菊故事,自數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句,婦孺皆知。《續晉陽秋》中有一個陶淵明過重陽的故事:“陶潛九月九日無酒,宅邊東籬下菊叢中,摘盈把,坐其側。未幾望見白衣人至,乃王弘送酒也。即便就醉而歸。”無酒亦可,有酒更佳,確是陶淵明的風格。他的《九日閑居》詩前小序道:“餘閑居,愛重九之名。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空服九華,寄懷於詩。”詩中說了重陽的許多妙處:“世短意恒多,斯人樂久生。日月依辰至,舉俗愛其名。露淒暄風息,氣澈天象明。往燕無遺影,來雁有餘聲。酒能祛百慮,菊解製頹齡。如何蓬廬士,空視時運傾。塵爵恥虛罍,寒華徒自榮。斂衿獨閑謠,緬焉起深情。棲遲固多娛,淹留豈無成。”此前他還寫過一首《己酉歲九月九日作》:“靡靡秋已夕,淒淒風露交。蔓草不複榮,園木空自凋。清氣澄餘滓,杳然天界高。哀蟬無留響,叢雁鳴雲霄。萬化相尋繹,人生豈不勞。從古皆有沒,念之中心焦。何以稱我情,濁酒且自陶。千載非所知,聊以詠今朝。”都很能表現他的處境與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