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下)(1 / 3)

九月九

康立本(記憶)

過去我家有個街坊,夫妻倆過日子,日子老過不好。男的三十,女的二十九,全有嗜好。男的好喝酒,女的好打牌。日子窮,互相埋怨:男的怪女的打牌把日子輸窮了,女的怪男的喝酒把日子喝窮了。

後來兩口子一狠心,男的不喝了,女的不打了,戒牌戒酒。還有一條兒,不準說兩個字,男的不準說牌字,女的不準說酒字。誰說了誰就受罰。比如男的說一個“牌”字,罰男的站那兒看著女的打四圈兒。女的說一個“酒”字,就罰女的站那兒看著男的喝一斤酒。“咱們說話算數,從今天開始。”那天正趕上九月初一,男的問女的:“從今天開始,今天是幾月幾日?”女的說:“今天是……過完了八月的下月第一天。”女的心想:以後說話我可得多注意。

男的是酒迷,一天不喝心裏都難過,女的一連七八天一個酒字也沒說出來,把酒迷給癮壞了。這天出門兒碰見兩個兄弟,張三和李四,他們是好朋友兒。張三說:“大哥,這麼多日子不見啦,今天您得請客,請我們哥兒倆喝酒。”

“兄弟,不能喝了,我和你嫂子打賭了,我戒酒,她戒賭。”

張三說:“大哥,咱們在外邊喝沒人跟她說,她怎麼會知道。”

“哎,回家一聞我嘴裏有酒味兒,我就得受罰。不但不能喝,還不能說。我說一個‘牌’字,她打四圈兒,她說一個‘酒’字兒,我喝一斤。我等了七八天她一個‘酒’字也沒說。”

“大哥,我有辦法叫她說。”

“你有什麼辦法叫她說?”

“大哥,您在這兒等著。我們哥兒倆到家去找您,您不在家,我給大嫂留下話,話裏多說幾個‘酒’字,您回家一問,保險她得說出幾個來,咱們能沒酒喝嗎?”

“這是個好辦法。”

“好,您等著,我們去了。”

說完,這哥兒倆走了。先到市場,張三買了捆兒韭菜,李四買了兩瓶酒,抱著韭菜提著酒,來到大哥家門口叫門:“大哥,大哥在家嗎?”

“誰呀?”女主人出來一看不認識。

“大哥在家嗎?”

“我那口子他出去了。”

“唔,您是大嫂子。”

“您貴姓?”

“我姓張,叫張九。”

“那位呢?”

“他姓李,叫李九。”

“找他有什麼事呀?”

“我們哥兒仨是好朋友,明天九月九是我的生日,請大哥大嫂到我家去喝酒。也沒準備什麼,很簡單,這不我買斤韭菜,他買兩瓶酒。韭菜炒雞蛋,喝點兒酒。大家熱鬧熱鬧,高高興興過個九月九。”

“唔……我知道了,等他回來我跟他說。”

“時間是明天早九點,您可別讓我們等很久。”

“好。”

“大嫂,再見吧。”

“不遠送了。”

“再見。”

這哥兒倆走了,回去源源本本跟張大哥說一遍。大哥高高興興回家了,進門就問:“家裏的,今兒個有人找我嗎?”

“有兩個人找你,可我全不認識。”

“沒問問嗎?”

“問了,一個姓張,叫……張三三。”

“那一個呢?”“他姓李,叫……李四五。”

“他們全拿著什麼東西?”

“張三三抱著一捆兒……扁葉兒蔥,李四五提摟兩瓶……年終數。”

“他沒說找我有什麼事嗎?”

“請你去過……重陽節。去喝倆二一個五!”

酒迷一想,我費了這麼大勁兒,一個酒字也沒問出來!癮得他直翻白眼兒。咕咚一聲倒在地上,癮死了。

女人一見這悲慘情景,糊塗了,心一酸,眼淚下來了:“我的天兒呀,我可害了你呀,你早不死,晚不死,單獨死在九月九哇。”

“九月九,好,兩個九,我喝二斤!”——他起來了。

重陽

孫伏園

今日何日?不是舊曆的重陽節麼?

朋友,你一看完這句話,你便知道伏園是個什麼樣的人了。中華民國行了陽曆十四年,還有提筆不忘舊曆的記者,這不是怪事?朋友且別怪,伏園原是這一路的人。

去年舊曆八月十五,他曾代二O二四年的後生小子立言,對於一百年前的某先哲有了小小的不敬。甲先哲是稱中華民國為“我朝”的,乙先哲是在革命未成以前自署“悠悠我思”的,他們在民三民四複古潮流正盛的時候,約定在陽曆元旦大散其賀年帖子,而於舊曆新年默然不準一提“新禧”等等字樣,“像煞沒有介事!”

所謂複古潮流,至今還留著許多痕跡。近數年來的中國衣服款式,不是時行寬博麼?時髦的少年,暑天不是手執長柄的摺扇麼?頭上戴著的,不是常見有一頂緞紗小帽麼?帽頂上不是還有一顆紅線的結子麼?腳上登著的,不是有一種雙梁布底的緞麵鞋子麼?凡是這樣打扮著的人,不是見人決不肯脫帽,也決不肯鞠躬,卻非拱手不可的麼?名片不是一定要用紅紙單片的麼?書鋪子裏不是濫印舊籍,不顧他的內容,專務他的不是時行的裝束,以迎合這班人的心理麼?開口不是總要講幾句孫文黃興的壞話,說中國革命的成功隻是幸獲的,他們無非是些搗亂鬼,一見袁世凱便駭的魂不附體的麼?不是自己剛過了二旬大慶,便要大罵四五十歲的老青年為“少不更事”的麼?腰不肯即彎,背不肯即屈,少年不是每引為奇恥大辱,非一時三刻彎之屈之便不快於心的麼?不是稱陰曆一定要寫“夏正”,而不肯用舊曆廢曆陰曆等字樣,以別於陽曆之為“夷正”麼?——諸如此類,有的是,有的是!現在社會上真的還留著許多痕跡,我們要去找尋,決不像古生物學家找尋古生物化石的那樣困難。

這是萬不可以磨滅的,對於上述這些人的醫治與拯救,甲先哲與乙先哲一定無形中盡了不少的力。不消說,對於教出這些人來的父兄師長們,打擊自然更大了。

但是二十一世紀的後生小子們到底對於兩公有了小小的不敬。他們以為這種舉動隻有當時而沒有永久價值的。一種舊習慣的廢除,除了它的本身自有廢除的理由以外,還夾著當代革新派人們憎恨舊習慣的感情作用。一到事過情遷以後,舊習慣依然贏得舊習慣的自身價值,複活的希望是再也沒有的了,那時回過頭去看看,在愛好古舊東西的賞玩與研究的人們,自有他的無窮趣味,一般人一時不易領會的。例如鴉片,在通行的時候真是可恨極了,即使私藏一分一厘也該處罰,但是一旦禁煙事業完成,人們了解吸食鴉片的毒害以後,鴉片的本身是藥材這一點價值也漸漸恢複,不像通行吸食時的可恨了。又如皇帝,在專製政體之下是何等可恨的東西,不但現在,恐怕世界上還有皇帝一天,這種憎恨也便賡續一天。但是一旦世界上的皇帝除滅完了的時候,這件玩藝兒放在童話裏是何等重要,何等有味的東西嗬!

二〇二四年的後生小子的意見是如是。但是伏園不想抵賴,他一方代二〇二四年的後生小子立言,一方他的意見也以為即在今日,對於這種舊時令節,已大可不必“像煞沒有介事”了。

重陽我們應該喝酒。平日一點沒有事,卻大碗喝酒,大聲猜拳者,應該受禁酒條例的處罰。禁酒條例,節日不但理應廢除,並且還應增加獎勵節日飲酒的附則。下酒品我們不妨用螃蟹。螃蟹是極美的物品,也是極危險的物品。報上不是常常登載著因食蟹而害病乃至送命的新聞麼?這個理由是容易明白的:第一,螃蟹的身體太屈折,小動物容易寄生,我們大動物因而不容易洗刷。第二,它的構造太不類,人們是喜歡用嘴去吃它,不願意用心去想它。它的背甲裏麵,有著一塊“六角板”,魯迅先生在《論雷峰塔之倒掉》文中所謂法海和尚的住所。這是蟹的內髒,一不小心把它嚼破了,法海和尚便會把你當作白蛇女士的使者,給你種種危險與不安。底下還有一扇腹甲。當買蟹的時候,蟹商每欲生生的揭開腹甲,大聲說“您瞧!紅不紅?”這時候可憐的被“驗紅”者,十腳同時使勁爬動,叫人看著很是肉麻,情願立刻答應“的確新鮮得很!”在這個腹甲的當中,有一條黑色的汙物,也是我們的注意力應當常到的處所。此外便是兩個大螫,這是古來多少詩人畫家的好材料,但也確有極美的滋味。因為是美味,所以用絨毛嚴密的保護著,不知徑路的人們便吃了它的苦。絨毛最是藏垢納汙的處所,如不仔細的洗刷幹淨,這裏比背甲腹甲更容易叫人害病。因為它的身體較為複雜,所以非略有知識的人不好著手。而北京的所謂上流階級,大抵是懶惰成性,連打電話也要先囑聽差叫來了然後去接,無論從什麼地方初到北京的人看著都詫異,誰肯親自出來做這類瑣屑的事呢?所以我要說到的三個理由,是不肯自己動手。因為不肯自己動手而害病,而送命,都是該的。要知既美又有刺的玫瑰花應該小心的摘,既美又有危險性的螃蟹應該小心的吃的嗬。

重陽我們應該登高。人們太喜歡城市了,大半自然因為人與人的關係,一切事都得到城市中去辦。但過令節,尤其像重陽節有登高之遺風的,我們決不可以放過。陶然亭太不值得一登了,這應該讓給身體衰弱的臭名士,他們的能力早已不配登什麼高了,他們的腦筋中也早巳沒有什麼風雅了,他們不過逢到這個日子吃一頓照例的酒肉,做幾韻照例的沒有靈魂又沒有詞藻的舊詩。中華民族的新生子,應該另找登高的處所,不把他們的“登低”放在眼裏。

重陽我們還應該賞菊。賞菊本來隻要有錢,有興味,人人都可以買幾盆去賞。北京的花匠手藝較好,因為結枝的關係,往往一枝上可以開各色的大花幾十朵。北京人的特別人生觀是一個“暫”字,今天不能算定明天是不是還在北京,所以花草也可以與家具一樣,整套兒向花房租賃。但這種賞菊並不是我所謂的重陽的賞菊。重陽是大家的,所以菊花應該放在大家看得見的地方。北海公園,中央公園,京兆公園,城南公園,都應該有菊花會。會中陳列的菊花,都得經藝術家的指導,排成美而整潔的式樣。

啊,我記起從前總統府的菊花來了。大概是因為總統府罷,所以花匠格外拿出好手段,紮成種種不同的花樣,尤其是居仁堂一帶。

說說重陽節

曹澤揚

從前,大家有兒童節、婦女節,而現在又有了老年節——隻不過是“國產”的。其實,仔細想來,把重陽節定為老人節,有其利也有其弊,因為這個節日曆來不是老人的專利。

農曆九月九日,原為傳統的重陽節。因為古老的《易經》把“九”定為最大的陽數,九月九日,兩九相重,故而叫重陽,也叫重九,古人認為是個值得慶賀的吉利日子,並且從很早就開始過此節日。

我所知道的最早的記載見於三國時曹丕《九日與鍾繇書》:“歲往月來,忽複九月九日。九為陽數,而日月並應,俗嘉其名,以為宜於長久,故以享宴高會。”可以推想,這“享宴高會”的人並非全是老人。

晉朝的陶淵明《九日閑居》詩序曰:“餘閑居,愛重九之名。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空服九華,寄懷於言。”陶淵明於重陽節飲酒、賞菊、寫詩,於年齡也並無多大關係。

到了唐朝,重陽節成了欽定的全民的節日。王維的“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曆來膾炙人口,而人們過重陽節時的情緒也是因人而異的,這點,可從前人的詩詞中得到印證。杜牧曾有“但將酩酊酬佳節,不作登臨恨落暉”之句,寫的是重陽時酒喝得夠多。李白《九月十日即事》:“昨日登高罷,今朝再舉觴。菊花何太苦,遭此兩重陽。”寫的是重陽時酒沒喝夠,第二天還要喝。而王勃的“九月九日望鄉台,他席他鄉送客杯”則透出“異鄉”、“異客”之悲涼。宋代李清照《醉花陰》“……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則活托出一個“薄霧濃雲愁永晝”之後的女詩人的孤戚消沉。元代關漢卿的《沉醉東風重九》則寫了兩種心態:一種是“賞黃花人醉歌樓”,一種是“衰柳寒蟬一片愁”。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啊。明代文森《九日》詩句:“登臨無限意,何處望京華。”表達的卻是仕途的“無限意”,或曰“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吧。寫到此,我忽然記起兒時在音樂課上學的一首陝北民歌:“九月裏九重陽,收呀麼收秋忙,穀子呀那個糜子呀,上呀麼上了場!”民以食為天,這是沒有辦法的。總之,前人積澱在重陽節的情愫是紛繁複雜而又豐富多彩的,如果古人把重陽節定義在某一類人(比如老人)身上,那麼中國的文學藝術園地裏將空缺一個塊版。

古代重陽節的習俗,以我年逾花甲之身,並無身體力行之經曆。因為我所處的時間段基本上屬於先階級鬥爭、後經濟發熱的階段,人們無暇顧及區區“重陽”。念小學時,語文書裏有一首王維的“獨在異鄉為異客”的詩,這才知道重陽節有“登高”、“插茱萸”以避邪疫的習俗以及與之附會的神話傳說。至於賞菊、喝菊花酒的習俗,是後來讀陶淵明詩文時被提醒的。最近讀到有關資料,才知道有的地方在重陽節還有吃“重陽糕”的習俗,這糕還要做成九層,以應“重九”之數。另外,福建一帶還有“三月小清明,重陽大清明”之說,因為九月初九為媽祖羽化升天的忌日,故當地於重陽祭掃先人、特別要拜叩媽祖廟。

1988年,我國將重陽節定為老人節,屆時也有一些有關的活動,但我沒有參加過,因為我喜歡的是有深厚文化內涵的、古典的、全民的重陽節。

重陽話到小陽春

鄧雲鄉

九花

我國養菊花是有著悠久的曆史傳統的。《禮記·月令》篇雲:“鞠有黃花。”“鞠”通“菊”,可見從三千年前人們就重視養菊花了。自宋代而後,寫“菊譜”的就有劉蒙、範至能、史正誌、馬泊州、王藎臣等數家之多,著錄菊品多至三百餘種,真可以說是洋洋大觀了。北京人舊時一到秋天把看菊花和種菊花當作一件大事,不論窮富,都要看看菊花。有錢的人家,持螯對菊,喝菊花酒,紮菊花山子,吃菊花鍋子,舉行賽菊大會,賞菊大會。小戶人家,小院中擺上幾盆菊花,朝夕觀賞。再貧苦的人家,住在大雜院中,門前一隻破瓦盆,種一株黃菊,也可以朝夕相對,楚楚宜人。生活的情趣,本不是被權勢豪門所獨占的。

北京方言習慣上是把菊花叫作“九花”的。《京華百二》竹枝詞雲:

“名類紛繁色色嘉,秋來芳菊最堪誇。如何改變幽人號?高喚街頭賣九花。”

其注雲:“都門菊花,種類頗多,滿街高呼,助人秋興。然稱其名曰‘九花’,殆以菊至九月盛開故也。”

這裏把“九花”之名,說得十分清楚。文中有“滿街高呼”一句,“呼”什麼呢?就是說賣菊花的花擔子特別多,滿街叫賣。當年一到菊花季節,不但土地廟、隆福寺、護國寺各大廟會的花廠子門前都擺滿了出售的菊花,而且花農也大量挑了到城裏來賣,每天迎著朝陽,帶著秋霜,從廣安門、右安門一擔擔地挑了進來。都是草橋、豐台一帶樸實的花農所種,而菊花也像花農一樣地樸實,極易栽種,極易移植。花農賣菊花,有的連花盆也不用,擔子挑的大扁平底柳條筐中,密密麻麻地擺著一棵棵的菊花,根部隻是拳頭大的一團護根土,買者捧回家去,栽到花盆中,稍微澆點水,過幾天自然會開了。所以花農穿街走巷叫賣時的市聲,不是“買菊花來”,而是:“栽——九花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