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三題
張恨水
新詩人的重陽
今天是重陽,辦報尾報的先生,照例要來一篇時文。可是我一提筆,就覺得一部二十四史,何從說起。於此也隻有退避三舍,以讓賢路。趕緊打開儲稿庫,看看有關於重陽的大作沒有。若是有,自當使稿無遺才公諸觀眾。一查之下,果然有。不但是俯拾即是,而且美不勝收。隻是有一層,多少含著投稿先生個人的某種作用。
他這種作用,並不是要作官,不過要這樣一下,過過他的癮。因為這些大作,不外以下幾種:
一個甜蜜的重陽回憶
重陽日憶吾愛
重陽日小詩三十首,寄示C妹
去年重九攜手同遊之回憶
……
我不必多舉了。我想我們真把這種稿子發表了,倒不能說是重陽特刊了。
那些無聊的舊詩人,到了重陽日,隻是發些牢騷。什麼“人世相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婦”。什麼“遙知弟妹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什麼“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真叫好日子歹過,自討苦吃。現在我們新詩人重陽,那是怎樣,哪個不是帶著情人上公園去?自然,十個新詩人,倒有九個是孤獨者,那也不要緊。他們幻想中有個S姊,就把幻想中的S來調戲一番,他們幻想中,又有一個C妹,便把幻想中的C妹來侮辱一番。這種單料的熱情狂,每遇節,是觸景懷人,其情彌切。你要問他,他也是笑著說:未能免俗,聊複爾爾。
構成這樣一個甜蜜和幻想來過佳節,多麼好?這也是新舊詩人分上下床之別者一。
滿城風雨近重陽
滿城風雨近重陽,三日炎來二日涼。怪道人心無捉處,老天先已鬧饑荒。
滿城風雨近重陽,人急懸梁狗跳牆。囗事者般情急了?十家窮得九精光。
這個年頭太異常,滿城風雨近重陽。風風雨雨但能避,隻是難為現大洋。
破屋如舟欲斷腸,滿城風雨近重陽。也知風雨無多久,但願休加雪後霜。
咚咚得得又倉倉,好戲年年有一場。我是台前疲倦者,滿城風雨又重陽。
別說低頭思故鄉,滿城風雨近重陽。銅琵琶笛高聲唱,一曲糟糕淚萬行。
滿城風雨近重陽,既缺煤來又缺糧。不但無人為設法,我家兄弟正鬩牆。
滿城風雨近重陽,到底秋無夏日強。凡事都隨形勢轉,幾人終不改炎涼?
國旗預備架牌坊,雙十將來賀一場。隻怕老天難助興,滿城風雨近重陽。
買菊的研究
我年來除了電影場消費而外,便是以下幾樣嗜好,都有同等力量,聽戲,吃小館子,買花。現在又是菊花上市的時候,我們嗜愛擺花的北平市民一定關心這件事,提出來談談,倒也是樣投機的文字,而今先談關於買菊花的。
[甲]選種在八月尾上,市上就有菊花秧子賣了,賣花的,也會在秧子上標下許多金金玉玉的名字。但是,那是絕對靠不住的。你若是對於花販子沒有三年兩載的交情,切不要在這時候去買,免得上了當。及至花上了市,我們然後可以因自己的嗜好,分別去選擇。其選擇法如下:
(一)花頭千萬不可求多,以兩朵為最妙,三朵也好,其次是一朵的了。四朵以上,就怕長得亂蓬蓬的,兩朵花,一高一低,一大一小,最能掩映生姿,帶些畫意。三朵花,照例是品字形,或倒品字形,朵得一小二大,或一大二小,三朵一樣大,那就不好。一朵的花,花身須矮花盤須大,方好看。否則旗杆上頂燈籠,未免難看。
(二)菊花類別有幾千種,現在要指出那幾種好,當然是不可能的。大概的說,以瘦,秀,奇三字為標準,總不會錯。不過要注意的,瘦字,並不是說花不許茂盛,乃是指不得臃腫而言。譬如瓣子細的,盡可重重疊疊,瓣子寬的,就以七八片以至十片為宜,多了就失菊花的本質了。
(三)買菊花,不僅是看花頭而已,葉子也最要緊。瘦的花,配上肥大的葉子,或豐滿的花,配上零落的葉子,都不好看。至於枝幹直要瘦而有勁;曲要跌宕生姿。
[乙]買貨自從重九以後,大街小巷,天天可以聽賣菊花的聲音了,但是這種沿街叫賣的菊花,一本五六個頭至於十幾個頭,亂七八糟,簡直不成東西。雖然賤的有幾枚銅子就可以買到,然而買花,是種雅事,決不應該湊付,沒有錢,寧可不買也罷。論到買菊花的市場,各處廟會都有,東城隆福寺好花不少,不過價錢太貴,大概也是那裏有錢的主顧太多,抬起來了。以我的經驗而論,大概以土地廟的花,種也多,價錢也公道,一毛錢,往往可以買一盆很好的花,此外其他幾處廟會,花少,價錢也不賤,似土地廟。中山公園,每年也有花賣,不過真好的,卻是非賣品,普通都二毛一盆,不帶腳力,這不能算賤吧?
[丙]供養菊花,本不應放到文藝一文之內,因為有數事頗有點關連,也不妨說說。胡同裏叫賣的菊花,枝幹雖極惡劣,花頭也有很好的這種花,不過六七枚銅子一棵,一枝有花六七朵,截短取長,折了供在花瓶裏,計亦良得。但是此處有一件事要注意,就是菊與落瓣之花不同,菊的葉子先凋敝,而花次之。欲免此,瓶裏的水要裝滿另加白糖一撮於瓶中,隔一二日,瀝水於葉上,這樣,葉子也可經久不壞。不然,你到花場或花廠去買插瓶菊花,往往要一二毛錢一把,還不見得好呢。
九月的眸光
郭楓
那晚的月亮很美,那晚的月亮,才是過半,卻仍欠圓;然而那片淡淡的銀輝,卻分外清澈。啊!是九月了哪!
九月,本是詩和靈的季節。那晚的月光,可不就是一脈詩情麼?那片淡淡的銀輝,瀲灩得水波似的,朦朧得霧色似的——寧靜而又溫柔。打從晶藍的夜空裏落下來,落下來,整座山就迷茫在柔柔的銀光裏。我猜想,九月的夜,一定有一張細密的網,才能網盡白晝的繽紛,讓大地還原成沒有色彩的世界。真的,在那晚柔柔的月光裏,L,你說,整座山可有什麼顏色?除了深深淺淺的樹影,濃濃淡淡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