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重陽登高說到天君誕
薩孟武
福州城內有兩座山，一座叫做於山，一座叫做烏石山，登高均登烏石山，去放風箏。每年均有鄉村壯漢，在烏石山，放大風箏。大風箏大率是九重環，共有九個棉紙製成的環，由大而小，大者直徑約有一丈以上，小者直徑亦有五尺，小者在下，大者在上，用索一個一個地懸住，每環相距約有二三尺。放時，要先祭祀天地，焚香鳴炮，禱告神祗，由許多人扛著九重環，站在很遠之處，另有許多人握住索子，雙方呐喊一聲，握索子的急收索子，拿風箏的急將風箏放開，風順之時，九重環可乘風直上。這種放大風箏的人不是好玩，而是含有迷信之意。九重環能夠上天，則表示平安，不能上天，則表示運氣不佳。此時上山參觀者人山人海，我們隻有坐在家裏，登在假山之上，看九重環上天以後的情況，這是福州特有的風俗。
登高何以不上於山呢？於山最高之處有天君廟，即王天君之廟。王天君何神，民間未必知道。據說，王天君本是海盜，一天看見一位老婆婆背了一個布袋，王天君問她裏麵存著什麼？老婆婆說，“經”，王天君誤以為“金”，拔出樸刀，要殺死老婆婆，老婆婆急告王天君，這不是金，而是我念了一遍《金剛經》，就放入一粒芝麻，念到現在，芝麻已裝滿一袋了，我想赴西天求仙。王天君聽了之後，不覺發現良心，說道：“現在我已經懺悟過去行劫之事，今生無顏再赴西天，煩你將我五髒帶往。”言訖，就用樸刀，剖開肚子，取出五髒，用水洗一下，交與老婆婆，倒地死了。老婆婆一步一步地走，最後走到一處，兩旁無路，前麵有一油鼎，鼎內之油已沸。老婆婆想想一下，先將王天君的五髒投入鼎中，那知投下之後，對麵雲端就出現了王天君的全軀，向老婆婆鞠躬一下，告以我已成佛。而油鼎忽然不見，現出大海，老婆婆隻有返身回家，再做一個凡人。這叫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每年三月有天君誕一節，愚夫愚婦或三步一拜，或五步一拜，拜到天君廟。最令人不解的，天君誕，妓女無不上山拜禱。妓女何以特別信奉王天君，沒有人能夠說出理由。
於山半山之間有一小小神龕，據雲供奉羅刹。羅刹何神，我不知道，有人以為就是封神榜上鐵扇公主。她與王天君鬥法，時羅刹方在生育嬰兒，看見王天君到來，不及穿上衣裳，即刻駕雲遠遁，王天君一腳踢下，羅刹落到凡塵，所以龕內菩薩是女的，而且赤身露體。神龕掛一黃帳，無人敢揭開去看，一看就要中毒而死，傳說如此。由我觀之，大約黃帳久閉，龕內空氣汙濁，開者突然聞到臭氣，不免中毒之故。
今年登高之人物
楓隱
昔費長房教桓景於九月九日登山避禍，後世遂以是日為登高節。夫桓景當日所登之山，不知為何山。至於今日我國種種人物所應登之山，則餘可列之如左：
（一）索薪團中人應登“寶山”。諺雲：“如入寶山空手回。”今索薪團中人，對於財部雖強討軟索，無所不至，然卒未索得分文。此與入寶山而空手回者何異？故宜登此山。
（二）直係軍人宜登“銅山”。古語雲：“銅山西崩，洛鍾東應。”今直係諸軍人，皆洛陽之應聲蟲也，故宜登此山。
（三）議員宜登“灶山”。諺雲：“三月三，螞蟻上灶山。”議員者，蟻員也，故宜登此山。
（四）官僚宜登“虎丘山”。“虎丘”本有“假虎丘”之稱。今之官僚皆有一副假麵具，故宜登此山。
（五）政客宜登“冰山”。唐進士張彖雲：“人皆以楊國忠為泰山，吾獨以為冰山。”今之政客，皆以冰山為泰山之靠者也，故宜登此山。
（六）陰謀派宜登“陰山”。吳俗有“陰山背後”之諺。陰謀派皆喜背後興兵者也，故宜登此山。
（七）晚清夥中舊詩人宜登“飯顆山”。李白詩雲：“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試問因何太瘦生？隻為從來作詩苦。”是知欲作好詩，未有不應登飯顆山者也。
（八）學究先生宜登“猢猻山”。秦檜詩雲：“家有良田三百畝，一生不作猢猻王。”猢猻王者，即學究之代名詞也，故宜登此山。
（九）討姨太太者宜登“燕支山”。古詩雲：“奪我燕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是知燕支一物，固姨太太輩所不可無也，故宜登此山。
（十）財政當局宜登“米山”。漢書稱：“馬援聚米為山。”今之財政當局，頗有無米難炊之勢，故宜登此山。
（十一）窮民宜登“梁山”。俗有“逼上梁山”之諺。今政府之對於窮民，幾有“逼上梁山”之勢，故宜登此山。
（十二）前清遺老宜登“豬頭山”。俗稱曲辮子曰“豬頭山”。前清遺老皆有一條曲辮子，故宜登此山。
（十三）內閣總理宜登“火山”。某博士因直係軍人擁其組閣，謂：“欲置我火爐上。”是其視內閣總理之地位，不啻一座火山也，故宜登此山。其他如喜吹牛者，宜登“牛頭山”；喜拍馬者，宜登“馬耳山”；貪色者，宜登“桃花山”；喜賭者，宜登“博山”；吸鴉片者宜登“芙蓉山”；《紅雜誌》中編輯人及投稿者，宜登“筆架山”。亦在各人自審其身份職業，似擇所登可耳。
菊月話“菊”
壁廠
記得在兒童時代，私塾裏的先生在學生的書本上，每天必記上教讀的月日，把正月寫做“春王月”，二月寫做“杏月”，三月寫做“桃月”……初一寫做“朔”，初二寫做“哉生明”，十五寫做“望”……這些帶著藝術化的名詞，曾在那樣枯索沉悶的私塾裏應用，倒是一樁沒有人注意而差強人意的事。
其實，這些藝術化的名詞，並非出於私塾先生的杜撰，而是都有它們的出處的。譬如：稱九月做“菊月”，出於陸機的《纂要》：“九月亦名菊月。”至於原因，自然因為菊花是在這個月裏開放的，正和二月杏花開稱為“杏月”，三月桃花開稱為“桃月”一樣。
“菊月”話“菊”，當然可以寫成一篇極風雅的小品文字。但在這篇文章裏，並不詳述菊的詳細種類，因為它的種類太多了，實在無法完全敘述；也不講栽種方法，因為方法太複雜，我們又都不曾試驗過，因此所談隻限於種類及栽法以外的種種。
科學上的菊
菊是一種植物，在自然科學裏有著很高的位置。我們翻開現代的字典或辭典，在“菊”字下便會發現如下的解釋：“本作，亦作鞠，植物名（Chrysanthemumsinense），菊科，多年生，草本，莖下部梢帶木質。葉卵形，有缺刻及鋸齒。柄長，互生。秋末開花，頭狀花序，周圍之花，舌狀花冠，中部之花，筒狀花冠。種類甚夥。”——《辭海》
就在中國的古書裏，也有著近似科學的說明，如《本草綱目》載：“按陸佃《埤雅》雲：‘菊，本作，從鞠。鞠，窮也。月令：九月，菊有黃華。華事至此而窮盡，故謂之蘜。’節華之名，亦取其應節候也。崔實月令雲：‘女節，女華，菊花之名也；治，日精，菊根之名也。’菊之品凡百種。宿根自生莖葉。莖有株、紫、蔓、赤、青、綠之殊，葉有大、小、厚、薄、尖、禿之異，花有千葉、單葉、有心、無心、有子、無子、黃、白、紅、紫、閑色、深、淺、大、小之別，味有甘、苦、辛之辨，又有夏菊、秋菊、冬菊之別。大抵惟有單葉者，味甘入藥。”
菊的異名特別多，簡直有些像現代文人的筆名一樣，不說穿永遠不會知道他們都是一個人的名字的。《群芳譜》雲：“菊一名治，一名日精，一名節花，一名傳公，一名問盈，一名延年，一名更生，一名陰成，一名朱嬴，一名帝女花。”《廣群芳譜》雲：“本草：‘菊，一名女節，一名女莖，一名金莖。’蘇頌曰：‘白菊，潁人呼為回峰菊，汝南名荼苦蒿。上黨及建安郡順政郡並名羊歡草，河內名地薇蒿。’”又：“陶弘景曰：‘菊有兩種：一種紫莖黃色，氣香味甘，為真菊。一種青莖而大，作蒿艾氣，味苦者，名苦薏，非真菊也。葉正相似，以甘苦別之。又有白菊，莖葉都相似，惟花白，五月取之。’吳瑞曰：‘花大而香者為甘菊，花小而黃者為黃菊，花小而氣惡者為野菊。”可見它的異名是極多了。
文壇佳話
在文壇上，關於菊的佳話很多，但不能不推陶淵明為第一人。現在就把他和其他幾個有名的文人的佳話來談談。
陶淵明有名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是大家所熟知的。但是他采菊來作什麼用呢？卻誰都不注意。原來他是采來當食料的。因為他另外有句雲：“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屈原《離騷》中也有“夕餐秋菊之落英”句，可見菊花在古代是一種普通的菜蔬。
《續晉陽秋》載有淵明逸事一則雲：“陶潛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九月九日無酒，於宅籬畔菊叢中，摘花盈把而坐，悵望久之，見白衣人至，乃江州太守王宏送酒，即便就酌，醉而後歸。”這逸事遂成為重九和菊花的典故，後代的詩人常常引用它，如李白《九日登高》詩雲：“因招白衣人，笑酌黃花酒。”杜甫詩雲：“每恨陶彭澤，無錢對菊花；而今九日至，自覺酒須賒。”蘇軾詩雲：“喜逢門外白衣人。”又雲：“白衣送酒舞淵明，漫繞東籬嗅落英。”黃庭堅詩雲：“常應黃菊畔，悵望白衣來。”陳與義詩雲：“陶潛無酒對黃花。”這些都是名家的名句，足與淵明逸事並傳不朽。
明馮夢龍《警世通言》第三卷王安石三難蘇學士，敘蘇軾因譏王安石菊花詩被謫黃州。《堅瓠集》載其事大略雲：“世傳王介甫詠菊有‘黃昏風雨（通言作西風昨夜）過園林，殘菊飄零（通言作吹落黃花）滿地金’之句。蘇子瞻續雲：‘秋花不比春花落，為報（《警世通言》作說與）詩人仔細吟。’因得罪介甫，謫子瞻黃州。菊惟黃州落瓣，子瞻見之，始愧服。後二句又傳為歐公作，介甫聞之曰：‘歐九不學之過也，不見楚辭“夕餐秋菊之落英”乎。’”按《堅瓠集》為清代人所作，第一事當即據《警世通言》，而後一說見於史正誌《菊譜後序》。子瞻自作菊詩中亦有“欲倦騷人賦落英”和“卻繞東籬嗅落英”之句，可見第一事當屬一家言，不足置信。
又，子瞻謫居嶺南時，嚐於十月初作重九賞菊。《提要錄》雲：“東坡雲：‘嶺南氣候不齊，菊花開時即重陽，渡天佳月即中秋，不須以日月為斷也。十月初，吉菊始開，乃與客作重九，因次韻淵明九月九日詩雲：今日我重九，誰謂秋冬交？黃花與我期，草中實後凋。香餘白露幹，色映青鬆高。’”但胡仔卻以為不獨嶺南菊花晚開，《歲時廣記》雲：“苕溪漁隱曰：‘江浙間每歲重陽，往往菊亦未開，不獨嶺南為然。’然菊性耿介，須待草木黃落，方於霜中獨秀，故淵明詩雲：‘芳菊開林耀，青鬆冠岩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傑。’此善論其理也。”陸遊有詩，題作“嚴州多菊，然率過重陽方開，或舉東坡先生‘菊花開時即重陽’之語，餘謂此猶是未忘重陽者，恐此花不肯也，戲作一絕”。其詩雲：“無人喚醒賦歸翁，滿把清香誰與同？但辨對花頻舉酒，莫橫重九在胸中。”詩人的見解都是與眾不同的。
女詞人朱淑真因《生查子》有“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以及《元夜》詩有“但願暫成人繾綣，不妨長任月朦朧”之句，所以有不貞之譽。其實僅僅根據作者詩句來判斷作者的人格是靠不住的，因為在這上麵很容易發現矛盾。就如朱淑真，她另有《黃花》詩雲：“土花能白又能紅，晚節由來愛此工。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西風！”那她不是有著極高超的抱負嗎？菊花在詩人筆下往往用來象征人格的堅貞不拔，這可以說在古今文學作品裏幾乎是沒有例外的。
菊花既用來象征堅貞不拔的人格，那麼在詩人筆下，應該失去它婀娜的風姿了，卻又不然，宋朝最有名的女詞人李清照有《醉花陰》詞雲：“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這首詞是重九詠菊之作。我們再參照她的《采桑子》下半闋：“絳綃薄，冰肌瑩，雪膩酥香；笑語檀郎，今夜紗廚枕簟涼。”從這段詞裏，想見這位比黃花還瘦的女詞人，在涼夜紗廚中的旖旎光景，不使讀者也魂銷欲絕嗎？關於《醉花陰》詞，還有一樁佳話流傳，《癸巳類稿》雲：“嚐以重陽醉花陰詞函致明誠，明誠思勝之，一切謝客，廢寢忘食者三日夜，得五十餘闋，雜易安作以示友人陸德夫。德夫玩誦再三，曰：‘有三句乃絕佳。’明誠詰之。曰‘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正易安作也。”明誠姓趙氏，就是清照詞中的“檀郎”。女詞人的檀郎是不容易做的，廢寢忘食了三日夜，最後還是宣告了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