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酒，治頭風，明耳目，去痿痹，消百病。用甘菊花煎汁，同曲米釀酒，或加地黃、當歸、枸杞諸藥，亦佳。”這是把菊花煎汁後，與曲米一同釀酒，也就是釀普通米酒，多加了菊花一料。但明人高濂的《遵生八箋·釀造品》所記菊花酒的製法卻稍有不同：“十月采甘菊花，去蒂，隻取花二斤，擇淨，入瓿內攪勻。次早榨，則味香清洌。凡一切有香之花，如桂花、蘭花、薔薇，皆可仿此為之。”
高濂的製法，並無釀造發酵過程，想來隻說明製造菊花汁的方法，略去了與曲米一同釀製的後一道程序，與《西京雜記》所述的發醇經年的菊花酒不同，隻是取料較純，僅取花，連蒂也棄去的。
合並《本草綱目》與《遵生八箋》資料，可知菊花酒是取菊花之香味，加入一道釀酒的程序，製出芳香撲鼻的藥香花酒。至於作為酒底的基本原料究竟是什麼樣的米酒，則無法確定。隻以上述這兩種資料推想，可以是壓榨法製成的黃酒，也可以是蒸餾法製成的白酒，然而看西門慶飲菊花酒時攙入涼水，大概是以黃酒為酒底的可能性為大。今天天津仍出產一種菊花酒，它的性質頗近西門慶所飲的：
“金黃色，澄清透明，有濃鬱的菊花芳香，酒力平和，甜爽。酒度為22度，糖分為12％，總酸為0.5％。
此酒是用優質葡萄和杭州白菊花，經發酵、陳釀、調配而成。具有清涼、鎮靜、明目、怡神的功效。夏季用涼開水兌飲，更覺清香利口，餘香濃馥，可消內熱、助消化。”（《中國酒》第476頁）
《遵生八箋》記菊花酒製法，最後指出，“凡一切有香之花，皆可仿此為之”，這就說明了其他的藥香花酒基本上都屬於一類，隻是花藥香味不同。《金瓶梅》中述及“雙料茉莉酒”（第二十一回）、“茉莉花酒”（第二十三回）、“木樨荷花酒”（第三十四回）、“透瓶香荷花酒”（第八十四回），都屬此類，酒底大概都係黃酒。如第二十一回，西門慶就叫小廝去提兩壇雙料茉莉酒，和一罐金華酒攙起來喝。如果茉莉花酒的酒底是白酒，則與黃酒性質的金華酒相互抵觸，不適於攙和飲用的。
重陽又吃糕。《呂公忌》說：“九日天明時，以片糕搭兒女頭額，更祝曰：願兒百事俱高。”這就是重陽糕的意思。隋代杜台卿《玉燭寶典》說：“九日食餌，其時黍稼並收，因以粘米加味嚐新。”則又像為嚐新而作，並沒有什麼深意的。又，糕上插小旗，此風似始於宋。《東京夢華錄》說：“都人重九，各以粉麵蒸糕遺送，上插剪彩小旗，摻訂果實，如石榴子、栗子黃、銀杏、鬆子肉之類。”《夢粱錄》也說：“兼之此日都人店肆，以糖麵蒸糕，上以豬羊肉鴨子為絲簇飣，插小彩旗，名曰‘重陽糕’。”可見吃糕以應節序。西門慶家的蘸著白砂糖吃的玫瑰果餡蒸糕也屬此類。清人《天咫偶聞》引《文昌雜錄》記唐朝人歲時食物甚詳，說到了清代，隻有端午粽、重陽糕尚存，餘者竟無一在，表明重陽糕之為俗所重。
吃蟹，也是時尚。故西門慶家在賞菊後喝菊花酒，吃果餡糕，“然後才拿上釀螃蟹”。《燕京歲時記》說：“重陽時以良鄉酒配糟蟹等而嚐之，最為甘美。”《天咫偶聞》也說：“都人重九，喜食蒸蟹。”這和《金瓶梅》所記是一致的。
閑談菊花
關露
菊花在中國是一種有名的花，不但有名，而且有著無限的詩意。大凡美的東西都帶著一些詩意，花是自然界中最美的一種，當然花是有詩意的。而菊花呢，她有著更特殊的地方，第一，她的時節很好，開放在不冷不熱、風清月朗而又是情意纏綿的秋天，其次呢，她得過我們的田園詩人陶淵明的喜愛。陶淵明說過“三徑就荒，鬆菊猶存”。他是在別種生活上少微欠缺一點，隻要籬笆裏有菊花供他賞玩，他就覺著很滿足了。他不但把菊花寫在他的詩裏，而且放在他的生活當中，足見這位詩人對於菊花的愛好之深了。因為陶淵明愛過菊花，後來的一些詩人，乃至於非詩人也都要愛好菊花。因此菊花便成為重陽時候的一種盛景了。
現在是重陽時候，滿街都開放著菊花。我們現在似乎沒有欣賞菊花的翩翩雅興，但是從散發著的菊花的香氣中，引起了我的一種飄然的回憶。
很多年以前，我曾在太原城裏住過一座房子，房子隔壁有一個大的花園，這花園是屬於當地的某一個富翁的。花園裏栽著四時不謝之花，不管在什麼時候，隻要你走過花園門口，你就會嗅見一種誘人的香氣。花園裏曾用了很多花匠，每一個花匠負責管理某一季中的幾種名花。因為花園在我們附近，我們有很多進去欣賞的時機，也因此我就跟裏麵的一個花匠認識了。
我認識的是一個管理菊花的老花匠。每到菊花剛放的時節，老花匠就拿著剪刀跟刀子，挖掘泥土的小鐵鏟，從天剛發亮起他就站到有著籬笆和玻璃棚的地方，細心地剪著葉子，整理著花的根子和泥土。然後灑上水，移到有太陽的地方。等到中午，他覺得太強烈的太陽會把花曬得枯槁，於是他又把一盆一盆的花從太陽地裏搬到陰涼的地方。到了晚上，他說花要吸收雨露，又把它們移到沒有棚蓋而能夠得到露水的地方。他工作的日子雖然已是初秋，地麵上已經逝去了暑日的陽光，然而他的身上還是跟盛夏裏的人們一樣，從早到晚都冒著一滴一滴的汗珠，汗珠從他的額上出來，滴到在他手底下的泥土裏。於是，馨香而豔麗的菊花就開放了。
這個老花匠是一個敦厚而勤儉的老人。他沒有妻子也沒有兒女。為著效忠於他那栽植菊花的職務，他成年都住在花園裏。他終身的愛好也就是菊花，除開菊花以外他不知道世界上有其他可寶貴的東西。他從二十歲起就來到這花園裏，今年他六十二歲，他已經進來四十二年了。他也不知道他有家鄉，因為在他不曾進這個花園的時候，他是一個從幼年起就失去了父母與家鄉的流浪的孩子。
“菊花就是我的兒子和媳婦。菊花開了，我就兒孫滿堂了！”有一次我看見他縐起有白胡須的嘴角，用含著眼淚的眼睛嬉笑著對他的一個夥伴說。
除開他的敦厚與勤儉而外，他還是一個一點也不自私的老人。當他來到這個園子的時候，這裏是一個無名的小園，裏麵隻有幾盆可憐的小菊花。後來，經過老花匠的栽植，菊花長多了，種類繁殖了，這園子也變為了一個名園。而他呢？他每年正是栽植菊花，在栽植菊花的季裏，他每天都站在菊花叢裏，做著各色各種的事體。但是等到菊花開遍了，市上都陳滿了，人們的家裏都插滿了的時候，老花匠就帶著含淚的微笑，手裏捏了一根跟從他二十年來的旱煙管，坐到距離菊花很遠的一個小草房裏去了。這是一間他四十年來都坐臥的小草房，房間裏有一個土炕，一張破舊的小方桌，還有一張長板凳。炕上有一鋪氈子，一卷又黑又厚的大棉被，這就完了。他除開菊花季裏出去栽培菊花，或是別季裏幫著別人照看一些其他的花草的時候，就獨自地坐在他這間小屋子裏，手上拿著他的煙管。若有人問他：“老頭兒，你不寂寞麼？”
他便把他滿布了銀絲的腦袋伸到門外，向著遙遠的，圍護著菊花的籬笆作一個探望的姿勢，然後又閃動著有淚光的眼睛微笑著，說：“我不會寂寞的，夥伴嗬！我們的花長得多麼肥啊！那都是我的兒孫啊！”這就是他的回答。
老花匠用微笑的眼淚與汗滴灌溉出了肥大而豔麗的菊花，而菊花開放了以後他所得到的報償就是，頭上多添了幾絲白發跟額角上多刻上幾條紋縐。花園偏小的時候，花匠是年青的，花園成名，菊花繁盛了以後，花匠卻老了。
太原是一個盛產菊花的地方，我們隔壁的那個園子是太原城裏的一個頂大的花園。在菊花開放的時候，這個園子供給全城的菊花，它有各種顏色，各樣種類的菊花，有各種各樣栽植的方法。有各色各樣的盆景，有各種不同的樣式，因此當時大凡住在太原城的上流人物，乃至於從外埠來的一些客人，隻要是愛好菊花的，都知道這個園子。每年重陽的第二日，花園的主人為著要使愛好菊花的客人得到一次狂歡，特別把他的花園大大地開放一次，讓人們盡情賞玩。因為每次開放的時候都是遊人擁擠，園子的主人就把重陽的第二日定名為“菊花節”。“菊花節”在當時的秋天的太原城便成了一個盛會的日子。
我在太原剛住了一年，“菊花節”就來到了。我受了老花匠的邀請，也去參加了這個盛大的集會。這天花園的門大開了；從門口一直到園子的頂裏麵，都用菊花紮成了彩架，架上懸掛了紅綠顏色的燈籠。花園的籬笆跟花牆上也用各種顏色的菊花紮成了彩字，字上寫著“慶祝菊花節”。除此以外，假山石跟花台上也盤著菊花，花上也紮成各種各樣的字。
主人聚集了許多花匠，帶領客人們去參觀與賞玩。每種花上都懸掛了一個小木牌，牌上寫著花的名目。有時客人不知道某些花種的來曆，花匠們就給人解釋，某一種是如何栽培的，某一種的種子是從哪裏尋來的。據花匠的述說，這園子裏所有的菊花一共一百多種，其中有十九種是從清宮中得來，並且在這十九種菊花當中有九種是為當年慈禧太後所最喜愛的。
客人們欣賞著菊花，他們穿的衣服跟花一樣的美麗，身上的香氣跟花一樣的芬芳，他們的神色也像花一樣的欣喜。這是一個可愛的九月的秋天，沒有寒風，也沒有烈日，快活的人們來到快活的花中了。
這個日子，從早上到下午，人們都是不斷地擁擠。第一班的人還不曾把一個園子走完，第二班人又接上了。花園的彩架還不曾到黃昏就燃上了燈籠，這是歡迎一批晚來的客人的。花色本來是美麗的，再加上將要逝去的秋天的夕陽與輝煌的燈彩的映射，使得花瓣上更放出許多異樣的花彩，來到花園中的人，都忘記自己還在人間了！
花園裏有這許多花，許多跟花一樣芬芳的美好的人物。花園裏的人都知道太原城裏有這樣一個名園，園裏有這許多名花。花園的主人也知道自己的園子成了太原城中的名勝，知道太原城中有這樣許多能夠欣賞這名園的芬芳而高雅的人士，但沒有一個人想到這園子裏有一個栽培菊花，使這些花都能美滿開放的老花匠。直到黃昏，太陽從山邊降下，半輪明月從稀疏的樹林中升出的時候，遊客們才從使自己沉醉而感覺幸福的園中退出，菊花的盛會才開始休歇。
菊花會完結以後，在那距離菊花很遠的草房中坐了一天的老花匠，開始蹣跚著走出來，手裏拿著旱煙管，用含著眼淚的眼睛看著自己手植的菊花，在微笑中呼吸了一口花的氣息。菊花會裏的他的一天也完了。
後來，我還在太原的時候，又遇過兩年的菊花盛會。到了第三年，還不曾到秋天，菊花還不曾開放老花匠就死了。老花匠死了以後，園子的主人為著紀念他對花的功績，不曾把他送到城外的義塚裏，隻在緊靠著花園外麵，他自己的另外一塊空地上挖了一個坑，老花匠就被埋葬進去了。
這也是我對於幼年生活的一段記憶，現在我的腦子中還留著那個純樸而敦厚的老花匠的影子。我想著世界上有許多人，有一些人是隻讓別人勞動，而自己享樂的，有一種人是隻自己勞動，勞動出來的效果是隻供別人享樂的，老花匠便是後麵一種人。我想，人家常說的“無名英雄”也就是這麼一回事：他永遠地努力與創造，努力的結果不但是不為了自己，而且連他所創下的功績也沒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