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2 / 3)

或有評菊者曰:按諸舊時《菊譜》,凡一百五十三品,然以鉤為上,帶若針次之,毛又次之,至於瓣則自鄶以下矣。

有名菊而實非菊者,如藍菊、萬壽菊、僧鞋菊、西番菊、扶桑菊、雙鸞菊、孩兒菊,然皆脆弱不足傲霜,純盜虛聲而已。

聞諸園藝家,雲培蘭最難,栽菊亦不易。菊苗於清明穀雨之間,必須分種,壅以沃土。性喜陰燥,不可多見日光。若水多則有蟲傷濕爛之患。小滿時,每日須捉翦頭蟲,蟲赭首而體黝黑,在辰巳二時,專齧菊頭,如被並翦然,故名。又有黑色小蟲名菊虎者,亦足害菊,菊遭咬過,其頭見日即垂垂不振。宜於咬傷處去寸許即摘去,否則全株萎損,不可救藥。更有細蟻,侵蛀菊本,須用魚腥水灑其葉,或澆土,自除。至若象蟲,色青,蠕蠕葉上,不易辨別,此蟲喜蝕葉,當尋其穴,以針刺殺之。蚱蜢亦喜以葉為食料,非捉去不可。

菊苗長尺許,則以細竹扶植之,俾正直茁發,不受風折。葉不可沾泥,沾泥即瘁,如雨濺泥汙,即以清水滌淨。四月中摘去其頭,令其分長歧出,總之每本三四頭,肥大者至五六頭,多則摘去。夏至時,糞壅須濃厚,至結蕊,尚須五日一澆,及著花始已。或有力不足者,以硫磺水澆根,經夜即怒發。至於佳種難得,可用扡接法。扡接大概在五月間,不可一日無水,並不可見日,便易活。花殘後,留老本寸許,以穰草蓋護之,不受霜欺雪虐,待至來春,苗自蓬勃有生意矣。花鋪中有一盎隻一莖,一莖隻一花,不留其它枝葉者,稱之為日本種菊法,實則我國舊時已有之,謂之剔蕊者是也。

有紫莖單葉,開黃白小花,氣味甘芳者曰茶菊。雖不足觀,然可入藥籠,或以泡茶,飲之清人腑脾,亦佳物也。

菊為逸品,枝貴疏而勁直,花貴稀而碩大。海上花匠,往往有薈集許多花蕊,劄成一環狀者,最為俗不可耐,淵明有知,定必嗬斥。北裏中有設筵於菊叢者,稱之為菊花山,紅粉成行,侑觴嬉笑於黃花掩映中,王孫公子及時行樂,年來百業蕭條,此風亦漸替矣。

菊在百花中占最高品位。而諸烈士,同瘞英魂於黃花崗,尤饒革命色彩。南社胡寄塵氏因提倡以菊為國花,有識者莫不稱其允當。

徐仲可《康居筆記》雲:“初白後紅之菊曰錦帶花,與忍冬同科。丁卯秋,康居庭園之菊,初白後紅,鄰楊氏之園丁見之,詫為特奇,乞種以去。”

菊古作鞠,予本姓鞠以出嗣外家,遂從外家鄭姓。曩歲曾倩黎裏拊焦桐館主觀雝治一印,曰“人澹似菊”,聊以寓意,而成語之“梅魂菊影”四字,亦殊暗合。蒙韜甫鐫章見贈,殊可感也。

秋晚,藏菊於去瓤之老冬瓜中,再以桑皮紙密封,則可保存至來春,即有豔菊可賞。

菊可以釀酒,見《西京雜記》。菊華舒時,並采莖葉,雜黍米釀之,至來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飲焉,故謂之菊花酒。菊可以為糕,見《乾淳歲時記》。重九,都人各以菊糕為饋,綴以榴顆,標以彩旗,以糜栗為屑,合以蜂蜜,以為果餌。菊又可以製枕,見《澄懷錄》:秋采甘菊花,貯以布囊,作枕用,能清頭目,去邪穢。

史正誌《菊譜》:“菊以黃為正,然白者亦多佳品,如白佛頭、玉玲瓏、白牡丹、白木香、酴醾白、玉蝴蝶、劈破玉、水晶球、疊雪羅等皆是。紅者,有大紅袍、錦荔枝、嬌容變、太真紅、一撚紅、海棠春、火煉金、晚香紅、賽芙蓉等。紫者,有腰金紫、葡萄紫、雞冠紫、紫雀舌、紫霞觴、紫袍金帶等。”品名之多,不亞於牡丹蘭草也。

蚯蚓地蠶,能傷菊根,須以石灰水灌之。蟲死,則速將河水頻澆,以解灰毒。

《癸辛雜誌》載:“思陵朝掖庭有菊夫人,善歌舞,號菊部頭,既而稱疾告歸。宦者陳源以厚禮聘之,蓄於西湖之適安園。一日德壽按梁州,曲舞不稱旨,提舉官開禮奏曰:‘此事非菊部頭不可。遂令宣喚再入九禁,陳感愴成疾。’有某士演而為曲,名曰‘菊花新’以獻之。陳大喜,酹以田宅金帛甚厚,其譜則教坊都管王公瑾所度也。陳每聞歌詠,淚下不勝情,未幾物故。”《齊東野語》亦載此事,惟語焉不詳,錄此以為談助。

俗呼農曆九月為菊月,蓋其時菊正怒花也。實則此稱甚古,陸機《纂要》雲:“九月亦名菊月。”

張宛邱呼鳳仙為菊之婢。治薔、日精、帝女花、節花,皆為菊之別名。

梨園有女伶粉菊花者,為武旦中之翹楚,紅氍毹上,名噪一時。茲則青娥老去,容態已非,無複曩年之風采矣。

古人之寵讚菊花者,無過於鍾會,謂菊有五美焉:黃花高懸,準天極也。純黃不雜,後土色也。早植晚登,君子德也。冒霜吐穎,象勁直也。流中體輕,神仙食也。

舊時都下宴客,往往以白菊花和人魚羹,味甚鮮美,名曰菊花羹。徐筱雲侍郎嚐有句詠之雲:“分來異種應添譜,餐到秋英可作羹。”如此雋物,惜無口福以嚐之。

吳中老畫師顧仲華,藝菊有心得,未蓓蕾時,已能辨其花之何色何種,甚至擷葉搓爛,一嗅之餘,亦能斷定其孰紫孰黃,孰賤孰貴,洵極藝圃之能事已。程小青曾師事之。

任味知愛菊成癖,四方物色,不惜巨金羅致。最饒別致者,為錦心繡口,花瓣闊大,中心綠色,以電火映之,則見花瓣有綠絲縷縷,由深而淡,似春蘭然。其它若柳線金、鐃虎須,皆臻菊之極變也。

《陶庵夢憶》雲:“兗州張氏期餘看菊,去城五裏,餘至其園,盡其所為園者而折旋之,又盡其所不盡為園者而周旋之,絕不見一菊,異之。移時,主人導至一蒼莽空地,有葦廠三間,肅餘人,遍觀之,不敢以菊言,真菊海也。廠三麵,砌壇三層,以菊之高下高下之。花大如瓷甌,無不球,無不甲,無不金銀荷花瓣。色鮮豔,異凡本,而翠葉層層,無一葉早脫者。此是天道,是土力,是人工,缺一不可焉。兗州縉紳家,風氣襲王府,賞菊之日,其桌、其炕、其燈、其爐、其盤、其盒、其盆盎、其杯盤大觥、其壺、其幃、其褥、其酒、其麵食、其衣服,花樣無不菊者。夜燒燭照之,蒸蒸烘染,較日色更浮出數層。席散,撤葦簾以受繁露。”

真如黃嶽淵,治園圃有年,園中菊以千種計,折柬邀賞。是日適霏微而雨,予乃冒雨前往。同遊者以丹青家為多,如沈心海、謝閑鷗、孫味齏諸子,而味齏尤善品評。謂擇菊有四字訣:“一為光,其嘩然鮮豔自開至落不變也。二為生,其枝莖挺秀始終不垂喪也。三為奇,其須瓣澤彩矯然出眾也。四為品,其標格天然自有一種神韻也。具斯四者,庶為佳花。”其時雨已稍止,乃由主人循徑導觀,然泥濘粘足,步履為蹇,而芳芳菲菲,觸目皆是。菊之最名貴者,為十丈珠簾,色皎然而白,瓣細下,長可一尺,所謂十丈者,誇辭也。有墨菊,乃深紫近於墨耳。別有白菊似極尋常之物,味齏曰:“此非梨香菊乎?”主人曰:“然。”試以掌複之,就鼻嗅領,居然作甜香,一若曾掬梨在手然者。據雲,是菊出於大內,慈禧太後以賜張大帥勳,張之園丁,分種出讓,遂得流傳於外。其它如綠荷作淺綠色,巨大逾恒,亦殊可喜。主人曰:“舊法藝菊,隻知扡插,扡插者,絕鮮變化,不若今之撒子栽植者,歲得一二新穎佳種也。”

曩歲購物於某公司,時適九秋,黃花蓓蕾,公司即以盆菊為贈品,坼金裁雪,照灼盈眼,予得兩盆,然以距家太遠,攜帶殊覺累贅,但棄之又未免可惜,躊躇良久,忽憶及錢子化佛設藝乘社於三馬路,遂轉貽之。元雜劇有借花獻佛語,本屬比喻,不料予竟實行其事,思之失笑。

臨海許秀山布衣保,喜種花,尤愛蘭菊,菊種多至百餘。每至花時,五色繽紛。先君子恒從乞種,因書聯以贈雲:“啖淡飯、粗著衣,眷屬團圓終歲樂;伴幽蘭、對佳菊,花枝爛熳滿庭芳。”載陸以湉之《冷廬雜識》。如此生活,予甚羨之,雖欲望非奢,然不知何日始得償願耳。

民十二年癸亥季秋,金山高吹萬丈,為其哲嗣君湘婦金靜芳。時菊花盈庭,越日宴新婦飲酒賞花,家人鹹集,丈以杜牧詩“菊花須插滿頭歸”句,分韻賦詩。長媳嚴繡紅得菊字,靜芳得花字,季君君賓得須字,女甥即君賓之聘妻姚盟梅得插字,夫人顧婉娟得滿字,長君介子得頭字,丈自得歸字。而又以杜句成五古七絕七律七古,並同人之和章彙梓之,顏曰《黃華集》。一門齊雅,世所罕見,蒙丈郵賜一冊,至今猶存篋衍中。

王紫詮之《瀛雜誌》,記數十年前之海上花事,足資考證。如雲:“滬人都不好事,弗解蒔花,而藝菊者絕少,重九登高,持螯對酒,醉後不能簪菊歸來,深為恨事。”餘昔僑居北關潘舍時,每歲值菊船至,必購異種,花時環列幾案間,涼燈欲燦,新月如珪,殊覺瘦影蕭疏,分外逸致,惜其近市地狹,不能自植。壬子秋,滬人葺綠蔭堂而新之,萃菊數百本,為菊花會,佳者殊鮮,所集之人,率皆市儈,羅腥膻,雜膾肉,以誇宴賞,淵明有知,定當捧腹。又雲:“菊花會多在九月中旬,近或設於萃秀堂門外。”瘦石疏苔,曲廊小榭,經覺蕭然有秋意。繞湖石折而東北,境地開朗,遙見菊已婆娑,畢呈眼底,循回欄而入,則萬卉齊花,高低疏密,羅列堂前,棐幾湘簾,瓷盆竹格,無不盡態極妍,爭奇鬥勝。所有之花,先經識者品評,第其甲乙。凡區為三種,一曰新巧,二曰高貴,三曰珍異。名目之繁,不可勝記。盆盎皆標列藝菊主人別字,殊令觀者神飛心醉。微風偶拂,清香徐來。如此盛集,亦足以點綴秋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