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暗冷的月夜(2 / 2)

一陣寒氣襲來,體內幾乎凍結的血液在倒流,我本能地緊握妻的手,在我的雙掌的擁握下,她的瘦手發暖了,微微顫動,和她的性格極其吻合的澄澈的雙眼,映照著月光,使人想到北極極光照射在冰山上反射的柔和的明亮,臉龐依然煥發著少婦的青春氣息,在月光下有更多意味深長的溫存。很久以來,我就習慣了在愁苦的時候注視這張臉龐。我知道,隻要和她在一起,我就有鎮定和明智。如今,在這空前的大災難裏,她的熱誠和恒久的愛,她的品質裏最重要的成分,和心靈傾向中最顯著的向善的積極性,使我們一起麵對災難一起跨過災難的決心更加牢固。

月亮,萬古以來被看做團圓的象征,永不離散的象征,它不會想到,今夜會成為災難的見證,不是一家一戶的離散,而是多少個城市,整個民族的離散。豺狼的毒手已搭在這小城的肩上,張開嗜血的嘴,準備吞噬……驅不散的影影綽綽的惡夢般的幻覺,從那片片暗黑的屋頂條條暗黑的街巷,遊移過來,樹葉和樹枝的輕微響動,竟使站在樹下的我們聽到警笛般,覺得寂靜中有難以忍受的尖叫。而且,憑著做父母的直覺,以為孩子已經醒了,應該回屋去了。牽著妻的手,走下通向廚房的石階,穿過半明半暗的廚房,上樓回到住房。孩子倒沒有醒,是我們回屋讓她醒來了,房間小,還是顯得空洞洞地,屋角裏那隻小藤箱,裏麵是經過一次又一次挑選,實在舍不得丟掉的筆記本子、證件、信件,旁邊還有半隻麻袋舍不得丟掉的心愛的書。它們和剛滿周歲的孩子,都在向我提出嚴峻的願望:讓我們永遠和你在一起,永遠不要分離。我不覺又一次問自己:有沒有能力保護這些我的生命之所係的,這些人生理想的實體?如今,一切美麗的幻想都沒有任何意義了,剩下的隻有冷酷的現實,必須用全部剩餘的生存能力注視它。

孩子很乖,睡醒來就是見不到爸爸媽媽也不哭,舞動著小手,有時唱起她自己創作的無字的歌,我們剛走到床前,就甜甜地笑了。小臉上泛著紅暈,這紅暈,這明亮鮮嫩的臉上的紅暈,是所有的父母親願意用一生的憔悴來換取的,是她的母親不時用纖細柔軟的頭發撫拂的,是她的父親用無法改善的總是有些粗魯的吻吻了又吻的,這比所有的果肉更鮮嫩的雙頰,會不會在艱苦逃難的日子裏消瘦下去呢?她在一天一天地懂事,開始懂事就懂得什麼叫災難,什麼叫最大的災難,不太可怕嗎?迫近過來的侵略者,正在向著幼小的她嚷叫呢……

妻把孩子抱起來,走近窗邊,讓她看月亮,孩子笑了,這笑,對於我們,就是那種想望過好久而且相信必定會像想象中那麼好的,從來沒有見過的最好的笑。這笑,是對給我們這個小家庭帶來小小歡喜的月光的報答,是月亮給我們的最好的禮物,讓我們感受生的幸福,暫時忘記不幸。事情就是這樣:有家的地方,月光就不再暗冷,就帶來溫暖。

燈光微弱,借著月光,屋角裏那兩件我們的家當:裝書的麻袋和放稿件等的小藤箱,特別顯眼,那裏有著我兒童時代的幼稚理想,少年時代的夢和憧憬,和現在,一個總是不夠成熟的青年人的魯莽的追求,記錄了那麼多的沮喪、尷尬和自責之後的自寬自解,過去的一長串日子的總和隻是個起點,路正長,路上有那麼多危難,但是我必須走下去,我離不開這些過去日子留下的記錄,我必須時刻有個起點,必須總是站在起跑線上。

月光裏,抱著孩子的妻有那麼充沛的天生的溫情,神聖的溫情。我不由得走到窗前,和她們緊挨著站住,孩子用小鳥一樣精靈,小鳥一樣專注的雙眼望著我,那雙眼,有著她母親精心孕育的晶亮瞳仁和微微泛藍的眼白,和纖細的睫毛的雙眼,這時,竟放射出閃亮的光芒,生命的自覺的光芒,永不枯竭的生命本原的光芒,在它的照耀下,災禍的黑影在節節敗退,而月光,當這新生的生命發出的光芒加入它使它增加亮度的瞬間,暗淡立刻減弱,夜氣也沒有那麼寒冷了。

不是嗎?在災禍麵前,我們所有遭難的人,都變得像孩子一樣單純地,從生命意識裏獲得信心,在用全生命抵禦災禍,我們隻能這樣。

夜深了,孩子甜甜地睡在妻的懷裏,妻睡得那樣寧靜,好像睡在懷裏的孩子是生命力永遠旺盛的化身,我卻睡得很少,短促的睡夢總是被短促的夢打斷,那是我的老毛病了,夢總是在激越的情緒裏遠行又匆匆結束。

天已近黎明,月光在漸近的曙色中淡沒,我悄悄地下床,我知道新的一天我應該規劃新的行動。既然這個政府和它的軍隊已經拋棄我們,隻有自己行動了。我永遠不會忘記,一九四五年農曆八月十五這個暗冷的月夜,這一夜的感受,這一夜的思索在我心中是永遠不可磨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