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燕郊
夜,很靜,在本來不應該這樣早就寂靜下來的時候,過早地寂靜下來。
這座小城,已經沒有居民,隻有極少的,都在準備離去的外地來的逃難的人。因此,它像失血的病人似的頹唐,每一座房屋都成了沒有野獸的山洞,小城於是成為蒼涼的人類的荒山。
吃過我們那絕不豐盛的晚餐,周圍好像更靜,孩子睡著了,我同妻一起到屋後看月亮。
我們手攜手走下樓來,在災難裏,我們能夠愛得更加純真。走過冷落的廚房,走向通向屋後高地的石階,像童年時牽著弟弟妹妹的手,走過家裏那些偏僻的角落,緊緊偎依著。
站在後牆的木窗下,月亮已經升到天空的正當中了,小城的大部分展現在我們腳下,我們寄居處在昔日的城牆邊上,下麵是比城中心還要大些的外城區,聽說流過那裏的那條現在差不多幹枯的河,從前曾經帶來商業的繁榮,比城裏熱鬧,修了公路以後,冷落下來了。無數的黑色瓦背綿亙在月光下,像穿山甲在遲疑著想爬行又拿不主意。寂靜,不自然的,叫人不容易習慣的寂靜。
是中秋節了,中國人少有的詩意的節日。可這是怎樣的一個中秋節啊,除了寂靜,什麼也沒有。
逃難到這個小城,已經好些日子了。狼狽逃奔到這個陌生的地方,被迫近的戰爭驅趕著,有錢人早已逃得更遠的,被認為是更安全的地方,貧困的我們卻隻好茫然地停留在這陌生的小城,沒有希望依然抱著虛幻的把捉不到的希望。
木窗裏,是我們的住房,由於背後是城牆,本來是樓上的這間狹小房間和我們站立的地方平行了,看得到房間裏燈光下的木桌和床,孩子睡得香甜。雖然狹小,本來不能說是一間房,隻是了西鄉下常見的住宅廳堂正中上方安放神龕處的背麵,長方形的小閣樓,為了租給我們,房東才在後牆上開了這口小窗,這裏原來是用來堆放雜物的,但我們卻感到了這個小天地很可珍惜,生怕不知哪時會不得不離開它。那隻小木桌,用來搭床鋪的兩扇門板,是好心的鄰居借給我們的。剛來的時候,我們睡在樓板上,用我們的兩隻小木箱當桌子用。
月光,淒戚地照射著,眼前這許多房屋的窗戶,都沒有燈光透出,說明那裏麵沒有人居住,月亮的光輝不能不是暗淡冷落的了,而且好像有點冒冒失失地,浪費地揮灑著這一片光輝,這光輝是應該在大人們的笑語,孩子們的歌唱,爆竹的響叫裏揮灑的。此刻,小城是空虛的,善良的人們紛紛逃出去了,他們也必須和我們一樣,去經曆漂泊,經曆有家歸不得的悲涼,把卑微的生存喪失在侵略戰爭的殘害裏。
這種時候,隻叫人覺得沒有月亮倒更好些。小城,像被風暴吹跌的鳥巢,空空的,隻剩一個骨架,在暗淡而且逐漸送出寒冷的月光裏,彌漫著尖銳的,深邃空漠的憂慮,由於月光,希望,顯得離人間更遙遠,更渺茫了,人們的心思隻能集中在不祥的猜測裏,可怕的災禍即將來臨,霹靂即將在腳下爆炸……結果會是什麼樣的呢?誰也不能不想,誰也不敢多想。
暗冷的月光下,小城異樣地寧靜。這寧靜,也正是小城的居民,離去和少數就要離去的人們的心情。小城可能很快就會被敵人占領,反抗侵略的戰爭會打得很激烈,為了保衛祖國,沉重的代價是不可避免的。小城會成為廢墟,居民會在輾轉流離中,遭遇到疾病,饑餓,甚至傷害。這些,都成為每個人痛切感覺到的憂慮,然而每個人心情卻又是寧靜的,每個人都清楚知道,付出代價是必要的,因此寧靜,嚴肅的寧靜。
我們並肩站立在比午夜以後還要冷清的月亮下,妻好像在擔心我的感慨,用女性的敏感要求我:“回去吧”,但我沒有回答,我落在深邃的思索裏,一時竟沒有作出反應。
我知道,我們要遭遇的隻有悲慘。一大群非人的獵犬正向我們狂奔,這間狹小的住房,下麵那間妻牽著孩子的小手學走路的堂屋,勤快的妻吃力地提著一桶水上上下下的簡陋的木梯,都會因主人的離去而被摧毀,我們隨身帶來的簡單行李也不知能保存好久,我們已經喪失了很多對於我們缺少不了的必需品,不知道以後的日子怎樣過?真不願再想去了。
我們的窮苦生話甚至都很難維持,我們還不能不懷念那個能讓我們掙到微薄收入的城市,那個城市大疏散以後幾乎不存在了。我們生話過的那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都在以我們留下的貧寒生話的回憶折磨我們:小母親抱著嬰兒靠著窗口盼望我回家的木板屋,我站著喊妻抱孩子來開開門的竹籬邊小路,我們一起打掃和布置的租住的老屋和那條長長的街道。常來往的朋友,都在不得不逃難中遠離我們,我們是孤單的,跟這座小城一樣孤單。
可悲的民族嗬,大敵當前,當局居然沒有任何把人民動員起來、武裝起來抵抗侵略的措施,隻是催促你逃難,逃難到哪裏?逃難到什麼地方呢?把人民驅趕到懸崖邊,不就和在城市裏跟城市一起毀滅一樣嗎?
在這個小城裏,我們已經連廉價出賣勞力的機會也不可能有了,已經不能夠像樣地、正常地吃一頓飯了,連潦草的一頓飯也不能安心坐下來吃了。人們都像垃圾似地被自己的政府和軍隊拋棄,誰也沒有心思望誰一眼,不是冷淡,是感到沒有能力幫助誰,也不敢奢望誰來幫助自己,好像都明白命中注定了誰也免不了和這將要滄亡的小城一起淪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