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偶虹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月亮給與人的美的享受,有著各種不同的意境。“月到中秋分外明”的中秋之月,以“分外明”標誌出積極的愉快。無怪從“以農立國”的古代起,廣大人民就把八月十五的中秋,視為僅次於春節的愉快節日。
北京的中秋節,俗稱“八月節”。從八月初一滿街上櫛比擺設的果攤子和兔兒爺攤子起,就展開了節日的序幕。果攤子的擺設,無異北京果品的大展覽。六十年前,北京的果品,隻限於遠郊區和河北、河南、山東等地的土產。碧綠未黃的鴨梨、半青半紅的“虎拉車”(又名鮮果)、豔如少女麵頰的沙果(又名花紅)、紫而泛霜的檳子、牙黃扁圓的白梨、紫黃相間的李子,是節日果品的基本隊伍。“伏桃”、“五月鮮”、“瑪瑙紅”的桃期已過,“蟠桃”、“水蜜”的南產罕來,西山的“子兒蘋果”又珍貯而藏,隻有“大葉白”與成形未熟的青柿子,不登大雅的沙果梨與秋果,個別嗜痂的爛酸梨與杜兒梨,點綴其間。號稱羅致無遺,實則相差甚遠。這些果子,各成行列地摞擺整齊,下襯青蒿葉子,蒿香與果香齊發,飄散出誘人的節日氣味。
果品以外,油鹽店的菜床子上,還添賣豐碩鮮豔的雞冠子花和修幹槎丫滿綴豆莢的毛豆枝子。幹果店裏,炫列出精心貯藏、售價甚昂的早花西瓜,都是為供奉“月亮馬兒”準備的祭品。“月亮馬兒”由香燭鋪和南紙店出售,就是月神的神像。古代人民,由於對大自然的迷惘,想像月亮裏有蟾兔桂殿,完全是從美的角度出發,卻為後來的迷信風尚作了根據。所以中秋節祭祀的“月亮馬兒”,就在長上八尺或短二三尺的紙屏上,用金碧輝煌的藻彩畫出菩薩像般的太陰星君,下麵還有月宮桂樹和搗藥的長耳定光仙。長耳定光仙就是玉兔。玉兔的形象是人立而執杵,豎著兩隻長耳朵,笑臉迎人。可能是玉兔溫良的形態、馴服的性格、潔白的皮毛惹人喜愛,手工藝人就專把玉兔塑為泥偶,取名“兔兒爺”,用較為莊重的稱呼,表示對“長耳定光仙”之不敢褻瀆。實則製作者的興趣,完全是憑借這個應節祀神的依據,汪洋恣肆地寄托他們的藝術構思,終於把“兔兒爺”塑造得形形色色,脫離了神話內容,發展為戲劇化、風俗化、人物化的藝術品。
最早的兔兒爺,隻是仿照“月亮馬兒”上的玉兔形象,白堊其身,人立環臂,臂有提線,牽線則雙臂上下移動,形如搗藥。據說,到了光緒年間,有兩個看守太廟的旗籍差役,失名而存姓,一個叫“訥子”,一個叫“塔子”,借供職清閑之便,用太廟裏的黏土,融製膠泥,仿照戲曲裏的紮靠扮相,塑製成金甲紅袍的兔兒爺,利市三倍。這種兔兒爺,大者三尺,小者尺餘,最小者二三寸,用雞蛋清罩在粉白的兔兒臉上,更顯光澤。半蟒半靠,各有坐騎,或獅或虎,或象或鹿,或鳳或鶴,或馬或牛,或孔雀或麒麟;隻有一種是端坐在蓮花塘上,紅蓮碧葉,上映山石,石左一個粉孩,手甩金錢,匍匍向下,池內一隻金眼碧蟾迎錢而企,取“劉海兒戲金蟾”之意。大中小三種類型,形色如一,不爽毫分,所以二三寸的最為精致。大者還要在身後臨時插上一麵大纛旗,兩隻長耳朵也是臨時插的。從戲裝的兔兒爺,發展為脫離兔兒爺的戲出,別成為一種獨立的工藝品了。什麼《連環套》、《戰馬超》、《金錢豹》、《盜魂鈴》、《〓蠟廟》、《長阪坡》、《天水關》、《花田錯》、《辛安驛》、《醜榮歸》、《蘆花蕩》、《蜈蚣嶺》等文武劇目,擷取二人,組為一出,臉譜穿戴,身段神氣,悉如紅氍毹上。這些精致的藝品,假若能保存至今,豈止是藝術上的欣賞,更富有戲曲史料的價值。除“戲曲化”的兔兒爺以外,巧手藝人又將日常生話反映在兔兒爺身上。這種兔兒爺,雖是長耳兔首,實已人化,衣服穿著,俱作時裝,體態神情,酷肖生話,什麼賣油的、賣菜的、鋦缸的、鋦碗的、買破爛兒的、賣小油雞的、剃頭的、算命的、抓螞蚱的……社會群相,應有盡有。還有模仿婦女的兔兒奶奶,也在兔首之上,塑起“平三套”、“元寶頭”、“蘇州撅”、“兩把頭”等各種發型,穿戴更為趨時,隨俗而異。什麼抱小孩的、洗衣服的、挎籃買菜的,撐傘閑遊的、織布的、納鞋底子的……一切生話瑣事,都能表現出來。另外,把集體的兔兒爺組製成風俗景色,形體較小,安裝在具體的背景之中,什麼聽雜耍的、看過會的、燒香拜佛的、坐茶館的、娶媳婦的、出殯的、辦滿月的……每組多至百十餘眾,各有神態。其餘如兔兒爺山子,兔兒爺葡萄架,豬八戒化的兔兒爺,孫悟空化的兔兒爺,則出奇製勝,愈出愈奇,似乎製作者把他的藝術巧思,一點一滴地都傾注在兔兒爺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