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一個棒壯的約四十多歲的老娘們兒走過來,用亮亮的嗓門吆喝道,哪個小於上乙組,跟老娘走!
我怯怯地抬頭看她,你一輩子沒見過這麼高大的女人,兩個眼珠子足有兩個雞蛋那麼大,肩頭和屁股上全是厚厚的肉,使你想到大象。她上身隻穿著一件汗衫,熱乎乎的汗酸氣直衝你鼻子。最使你吃驚的是她胸前的兩個大奶子,一直垂到褲腰帶下麵,被煤粉染得黑黑的,在黑黑的汗衫裏滾動,透著一股滑稽還有點威嚴。
四周的男子漢漸漸圍攏過來,親熱地喊她母老虎。她也親熱的回敬道,看我不一奶子砸死你!霎時,所有的白牙都笑得耀眼閃光。
母老虎肥大的手掌死死抹住我的胳膊,像提一隻小雞般地提著我走,生怕我跑掉似的。走到她管轄的煤堆,才把我鬆開,兩手往腰間雄赳赳地一又,放著嗓門朝一群抬煤的女人喊道,我給你們領來個長棍兒的!……第四章
在海洋一樣寬闊的大煤場,我邁開獨立生活的第一步。我們這個煤場沿著海岸鋪開,一直鋪到火車冒煙的地方。幾乎全世界拉煤的火車都往這兒開,無論你怎樣挑呀抬呀,那一座座煤山照樣高高地隆起。煤場的這一頭,巨大的貨輪嗚嗚嗚叫,拉走一座又一座煤山;煤場那一頭,新的煤山又在火車的煙氣中升騰。這巾間滾動著我們上百個黑螞蟻。
從這座煤山到那座煤山,一個來回走690步,從早到晚,除了吃飯喝水撒尿往筐裏撮煤的時間,我們得拚命走出四萬兩千多步,才能拿三塊錢——其實這已經不少了,頂得上當時工廠裏的八級大工匠。而男子漢們一天可掙上五塊錢,在當時絕對就是富翁。但煤黑於沒有一個能把腰包裝滿錢走出去。每當晚上下班,一個個拖著被扁擔壓彎的軀體,走進各種各樣的酒館飯店。一個晚上就能銷掉煤場周圍小店裏幾百斤燒酒,第二天又變成幾千斤汗水流進黑壓壓的煤場裏。還有一部分錢悄悄流進我們乙組女人的褲兜裏,整個煤場隻有三十來個女人抬煤,可是她們強烈地吸引著上百個挑煤的男子漢,使他們嗷嗷地叫著唱著跳著,幹起活來格外有力氣。這些家夥稱乙組為黑色娘子軍——是為他們準備的幹糧。
全世界再也找不出比煤場更自由的地方。你願來就來,願走就走,願幹就幹,願休就休,反正抬一筐是一筐錢。晚上則統統睡在海邊搭的幾個大席棚子裏,睡一宿一角錢,當天收賬。更自由的是從來不讀書不看報不學習不開會。我們的城市那陣兒突然發瘋般的學習開會,每時每刻都進行著各種各樣的教育。所有的人都被教育得疲憊不堪,無精打采。為此,這些可憐的家夥們對我們羨慕得要命。但是他們沒一個敢到這兒來出力掙錢,有正當職業的職工是沒有權力到這兒來的。我對你說過,那些大大小小的工廠全被一個法子管著,像被一根繩子拴在一起驢,順著磨道規規矩矩地轉圈兒。
到我們這兒抬煤的人全都來路不正,他們大都是走南闖北的肓流——這是當時對進城打工的人統稱。盲流是六十年代饑餓的遺產,大多是逃荒的農民,也許他們嚐到了流浪的甜頭,再也不願回到貧窮的鄉下刨食吃。另外,到這裏來的還有盜賊流竄犯勞改分子和無業遊民;有騙子賭徒開除廠籍的工人丟了職位的幹部及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人。他們有的身懷絕技膽大包天,有的鼠目寸光形容卑瑣,有的能言善辯儀表堂堂,有的滿腦子知識一肚子文化。這裏是藏龍臥虎之地,是黑色的大染缸,是無人看守的勞改隊。然而無論多麼高多麼低多麼能多麼熊多麼五花八門的人,隻要一到了這裏便都成了勞動模範。
母老虎把我領到一個煤堆前,對著三十個黑猴一般的女人喝問,誰和這個小東西搭肩——就是誰同我抬一副煤筐。幾乎所有女人都來爭我,她們把我當物體似的拖來搶去,放肆地轟笑著說把這個長棍的給她。最後母老虎又一聲喝令,把我分給了一個叫香姐的姑娘。
香姐比我大四五歲,是山東一個最窮的村子裏跑來的,她說她那兒窮得不穿褲衩,直到現在還吃馬齒菜和榆樹皮。她隔幾天就往家郵一次錢,從來不舍得吃一頓餃子,老啃那份煤塊般堅硬的山東鍋餅。盡管我在挨餓時發瘋地想這種鍋餅,可一旦不挨餓了,我還是一口也不去動那能打死小偷的東西。
我願意同香姐抬一副筐,是因為我第一眼就看出她和我姐姐相似。她長得還像林曉潔那樣幹淨——烏亮的發辮一絲不亂,比姐姐的辮子還好看。別的女人都說她梳頭時滴香油,所以叫香姐。其實不是,香姐的頭發天生義黑又亮。另外,在抬煤筐時,香姐圓圓的屁股在纖細的腰肢下麵扭來扭去,我看了很舒服。要是走在木板懸空的路上,一顫一顫的,簡直像扭秧歌。我迷醉香姐的這個動作,從早抬到晚就是看不夠,我覺得自己很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