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一下子長到十四歲。十四歲那年春天的一個下午,我輕鬆愉快地走在大街上。因為我已念完可恨的小學,按照我自己的意誌又不去考那可恨的中學,實在是快意得很。尤其是小學畢業之後,在家裏悶了一個懶懶的冬季,突然走在暖融融的春光下麵,簡直想要飛起來。更重要的是不挨餓了,不用說吃野菜、榆樹皮,連甜甜的大豆角我都不再看一眼。我長得還是那麼瘦,但我自己覺得挺胖,覺得力大無比。我的姐姐已進服裝公司當工人,她給自己做了一套新衣服,是街上姑娘興的那種小花格衣服,穿在身上新鮮得都不像我蛆姐。姐姐還給我做了套藍哢嘰布洋服,那時我們城市興藍哢嘰布。東區的小於全都穿一套藍哢嘰布洋服,在我們西區,隻有過年才舍得穿。
我沿著民權街南邊寬闊的馬路一直朝前走。一麵走一麵想象著當年蘇聯兵的方塊隊,想著爺爺我,爺爺我,孫子大家夥的歌。為此,我不由自主地使勁踏著腳步,哼著爺爺我的旋律有力氣地走著。街上十來歲以下的小崽子驚奇地看著我,並呆呆地傻笑。他們聽見我嘟嚕嘟嚕地俄語味兒,便喊道,修正主義!修正主義!我不知道修什麼主義是怎麼回事。我不怎麼關心報紙,我一看帶字的東西就頭疼。但是我大概知道我們和那些大鼻子國家不怎麼好了,他們犯了什麼主義的錯誤,報紙和廣播裏天天打架。
總之,我心情挺高興。馬路開始熱鬧起來,兩旁漸漸豎起高樓,也就是說我已走進東區。我們這個城市挺美的,主要是外同人蓋了不少洋房。有一座座日本別墅式小樓,有沉重堅固的俄國城堡,有圓頂並豎著槍尖似的英式建築,有肅穆得像教堂一樣的德國庭院。曆史老師曾指著這些美麗的建築對我們慷慨激昂,說外圍人曾怎樣怎樣侵略和瓜分我們,要我們千秋萬代不忘恥辱。我們當然憤怒不已,恨不能全把這些美麗但可恨的建築炸毀搗翻。外國人實在是太可惡了!用曆史老師的話說,都來搶我們這塊肥肉。俄國人搶了,日本人也來搶,後來兩家搶得打起來——從東區打到西區,從西區打到東區。而我們巾國人像看熱鬧似的瞪著兩眼,等誰打贏了就給誰當奴才。我實在是氣得要死,要是我當時在場,決不會瞪眼看。我覺得老一輩人太窩囊、太老實了。
不過,你不得不承認,幸虧這些可恨的外國人蓋了這些可恨的洋樓洋房。要是都蓋我們西區那種中國平房,可真難看死了。我甚至這樣想,當初應該要外國人多蓋多建,把西區也蓋滿了。等蓋得差不多後,再趕走他們——那絕對合算。
我就這樣胡亂地想著胡亂地走著,走到一個熱鬧的商店門口。突然我怔住了——我看到姐姐和一個陌生的男人挨著肩膀,站在櫃台前麵親熱地說著什麼。我不能相信這就是我的姐姐,因為她臉上露出我從來沒見過的笑容,那笑容使我心裏都疼起來。姐姐身上的小花格衣服顯得那樣好看,那樣鮮豔,這令我心裏更難受,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兒。我突然感到自己被遺棄了,同時我也無比的憤怒,因為那個男人是全世界最醜惡的男人——嘴巴大得令人討厭,老是一張一合地對姐姐講著什麼。奇怪的是姐姐對那張可恨的嘴巴不但不討厭,反而一個勁兒地笑。
我垂頭喪氣地跟在他們後麵,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我差點想衝上前去推開那可惡的男人,井朝他的大嘴巴狠狠地來一下。但我義覺得這樣做沒有道理,姐姐遲早應該找對象,就像我母親找我父親那樣、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多,時時遮住姐姐和大嘴巴的身影。最後我放棄了他們,這樣鬼鬼祟祟地跟在後麵使我很別扭,我不太習慣幹這種事兒。我在路邊一個台階坐下,想使自己的心情平穩下來。漸漸地我發現,我恨那個大嘴巴趕不上恨我姐姐。姐姐實在是可恨,為什麼這樣急著找對象呢?我和姐姐友愛地住在一起多好呀。我的身體徹底好了,可以幹很多活——買煤、買燒柴、挑水,還可以想法去,活掙錢一一我不會給姐姐添很多麻煩,我整整一個冬季沒打一次架,沒惹一次事兒,姐姐幹嗎耍找那麼個可惡的大嘴巴呢!當然,姐姐必須要找一個對象,可找一個長得順眼漂亮的多好。馬路上走著那麼多男人,哪一個都比大嘴巴強百倍。我開始注視從我身前走過的男人,給姐姐選擇一個好對象。所有走過來的男人確實都比大嘴巴強,倒黴的是我一旦決定其中一個作為姐姐的對象時,他立刻就變得醜陋不堪,不是鼻子歪就是眼睛不正。一直到晚上,我沒看見一個可以給姐姐做對象的男人。
我陷入一種奠名其妙的惶恐情緒中,無可奈何地坐在那裏。我想起姐姐無數個好處——她給我縫補漿洗,尤其是給我洗頭,舒服極了。她用柔軟的手指輕輕地搔我的頭皮,搔一會兒就撩上一股溫熱的水。我老老實實地趴在臉盆上,肩頭摩挲著姐姐胸前的衣服,嗅著姐姐衣服裏飄溢出來的皂香,一輩子這麼樣也行。但是以後姐姐不會對我這樣三,因為有了那個可恨的大嘴巴。
一對細細的小辮子垂到我的腦門上,我抬起頭,是林曉沽——我在前麵提到過她,我們班的衛生委員。她長得確實是幹淨極了,幹淨得令人難以置信。使我最吃驚的是她的腳丫,雪白雪白的,夏天穿涼鞋,五個白白的腳指頭,千幹淨淨地排列著——我絕對不能把腳洗得那樣幹淨,怎麼洗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