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1 / 3)

我有的是時間,可以盡情地胡思亂想。胡思亂想和睡覺一樣幸福,使你忘掉了一切,當然首先忘掉饑餓。問題是你必須一個勁兒地胡想下去,千萬別停頓,一旦停下來,你就倒黴了,而且更餓。幸運的是,就在我快要結束胡思亂想的時候,來了一個野小子。所謂野小子,就是蓬頭垢麵,衣冠不整的逃學學生。這些家夥夜裏也不回家,鑽進草窩裏,地溝裏,火車站和海港貨棧的苫布底下,過著野狗一樣的流浪生活。那時,我們這個城市有很多這樣的野小子,滿街亂竄。

我自認為我和他們天差地別,雖然我也逃學,但我不蓬頭垢麵,我不死乞白賴,我更不去飯館討要剩湯剩飯。因為我有個比母親還好的姐姐。重要的是,我覺得我正派——也就是正義。這個感覺伴隨我大半輩子,為此我老是火氣很盛,吃了天大的虧還認為自己勝利了。

這個野小子長得尖嘴猴腮,一雙老鼠眼滴溜溜轉,長相很卑瑣,使人望而生厭。不過這小子很坦率,毛遂自薦說他叫耗子,看我對耗子這個名無動於衷,他有些不滿,甚至顯露出一些惡氣怒意。後來我才知道,耗子是我們城市東區大名鼎鼎的大王,這小子很能打,會猴拳和螳螂拳。幾年後的文革武鬥時,耗子的名聲已驚天動地,連革命組織的武衛隊都怕他。但我不怕他,我和他大戰過一次,打得兩敗俱傷,也可以說兩勝俱傷——這事以後再講。

當時我不知道耗子的名聲,是因為我住在城市的西區——我們這個城市地形狹長,分東西兩區。東區大都是樓房,大百貨商店和大劇院、電影院都在那裏,我們稱東區為街裏;西區大都是平房和一些烏煙瘴氣的工廠。與東區沒法比,好像兩個世界。東區那麵的海岸全是水泥砌得齊齊的港口碼頭,停泊著各種各樣的輪船,使西區的孩子看了很開眼。但東區的海麵卻是灰蒙蒙的,像是漂著一層油灰,絕對沒有海的藍色。無論刮什麼風,或是多大級別的風,海水隻是順著水泥港壁升上降下,翻不出浪花來。西區卻不然,全是荒灘野海,暗礁叢生。海水透明清澈得像流動的玻璃,略有一點風就能推波助瀾,浩浩蕩蕩。暖日裏,白得耀眼的浪花飛舞跳躍,撲打奇形怪狀的礁石,發出轟轟的震響,叫你聽起來渾身骨節都舒癢。冬日裏更壯觀,騰飛的海濤一下子被凍凝在半空,像一座座即將傾倒的山峰塑像。過去蘇聯兵沒撤走那陣,常有一些金發碧眼的畫家爬到礁石上作畫,一麵畫一麵狂喊哈老少!(俄語好的意思)!還有一些馬達姆(蘇聯婦女)也來逛景。一個個又胖又紅,像肉凍似的。這些家夥不怕冷,多麼冷的天也穿著裙子。光溜溜的大腿,頂多套上雙襪子。大人告訴我們,說馬達姆連褲衩也不穿。因此,我們經常趴在礁石根處朝上望,看她們穿不穿褲衩。這才發現,她們不但不穿褲衩,有時還全身脫了個溜光,仰在沙灘上曬太陽,有懂行的人說是日光浴——外國人全曬日光浴,所以健康。年齡比我們大幾歲的小子就看得口歪眼斜,而且厚著臉皮往前靠。但那些馬達姆並不怕,海一樣的監色大眼珠子,對我們笑嘻嘻地閃動。走近了我們才看清楚,她們盡管渾身通紅,但兩個奶子雪白,再就是褲衩那兒也有雪白的三角,不僅覺得奇妙無比。

姐姐知道我去海邊看馬達姆,有些不高興,說外國女人全都不要臉,大出天在海邊光大腚,肯定是流氓。男人們卻興高采烈,他們很詳細地問我們所看到的一切,然後說女老毛子喜歡中國男人——因為男老毛子那玩意不行,別看個頭粗大,幹起事兒來像牛馬,速度太快,女人還沒有感覺就完事兒了。中國男人厲害,東西小卻時間長,有耐力。然後他們就講許多馬達姆搶中國男人的故事。我們小孩子聽不懂,隻是跟著瞎樂。

總之,西區的海有力氣,有色彩,有故事。這也使西區的孩子性格同東區截然兩樣。我們這邊敢打敢拚,說話聲音高,罵人花樣多,幹什麼事不拐彎抹角。即便是降為野孩子,也不下賤,頂多像動物那樣凶猛的撕咬,卻絕不耍花招。東區的孩子全會耍花招,}兌話像唱歌一樣好聽,罵人也沒多少詞兒,但耍起花招來,一個頂得上我們一百個。這些家夥穿戴倒挺幹淨漂亮,很有些風度,一般市裏舉行什麼重大的慶祝活動,都是東區那幫小子敲洋鼓吹洋號,或足唱什麼歌什麼的。我們西區的孩子隻有排隊走大街的份兒,但東區的孩子要是降為野孩子,就卑瑣得很,髒得像一堆垃圾。他們什麼能力也沒有,隻好偷和騙。

耗子就是這樣的人,我一眼就看得出來——他那件破得不像樣的外套是挺貴的呢料,肯定是東區的資產階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