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我聽到樹下麵有人喊我,我低頭一看是一個軍人,一個留分頭的官。那時分辨官和兵看頭發,頭發長的是官,剃光了的全是兵。說是打仗時怕敵人揪頭發。這個官很文雅,喊我下樹的聲音又輕又細,像個女人。他大概喊了好多聲我才聽見。
我當然不會下去,還是一個勁兒地摘。那個軍官開始抬高聲音,有些嚴厲起來。這使我更加放心,從他尖著嗓子喊我的架勢,說明他不會爬樹,不會爬樹你就奈何不了我。我甚至從容地去嚼一個大豆角。這下那個軍官急了,哇哇呀呀地大叫起來,意思不讓我吃那個玩意兒。我一想,壞了!我要是下去就完了,大豆角肯定被沒收。這時我才覺得耗子說話有道理一進路窄、逃跳寬。如果有條可以直接跑出去的路,我就敢從樹七縱身跳下,撒腿跑走。那個軍官兒肯定追不上我,就聽他那個女人聲吧,跑起來也不是我的對手。但跳下去是不可能了,那個鐵門縫隙就能要了我的命。我把日光投向牆外,我絕對可以越過牆頭跳到外麵。有一次打賭我從學校二樓的窗口跳下去,贏了王勝利一隻鬼蟹子、那鬼蟹子是個母的,一包黃黃的籽兒,絕對有營養。
我開始朝伸向牆外的一根枝幹攀過去。
那個軍官看出我的打算,拚命地晃動長頭發,更像個膽小的女人,尖聲尖氣地叫喊,跳不得!跳不得!
我當時沒弄清他的意思(後來我才知道他是怕我出危險),以為他非要逮住我不可,便什麼也不顧了,用盡全力朝牆外縱身一跳一一我告訴過你,我倒黴就倒黴在書包上,如果沒有書包,我決不會出一點事。那個書包嘩啦了一聲,大概是掛在什麼枝葉上一但我的身子已收不住。直朝插滿玻璃的牆上撲過去。其實我並沒跌到玻璃片上,隻是從上麵擦過去。後來我使勁地回憶。似乎在擦過去的霎時感覺肚子下麵嗖的一下——當時我什麼也沒感覺到。我隻記得我完整無缺地跳到地上,然後就朝一個方向拚命地跑。跑著跑著。我感到身子下麵有點異樣,低頭一看,肚子下麵鼓出一個血糊糊的泡,泡裏麵有什麼東西蠕動——後來別人告訴我是腸子。我就用手按住,不讓它繼續往外鼓泡,還一個勁地跑。跑著跑著我覺得鼓泡的地方挺別扭,而泡卻越鼓越大,血染得手紅糊糊的。不知怎麼我跌倒了,血泡沾滿了泥灰,我就用手去撲弄,越撲弄越髒。突然我發現我是倒在一個水灣子旁邊,我就趕緊爬過去,用手掬水去洗,剛洗兩下,我的手猛然觸到熱乎乎的什麼東西,那東西像個大蟲子在我手底下動彈——我一下子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部隊醫院裏,因為幾位穿白大衣的大夫,脖子上都露出紅領章。他們都對我很慈祥,很親切,但似乎有點緊張。他們老是講什麼感染感染的,還講什麼髒水灣,使我莫名其妙。我發現我的床邊老是坐著一個我在哪兒見過的人,這個人愁眉苦臉地望著我。過了好半天,我才像被按了電鈕似的一下明白過來——坐在床邊上是喊我下樹的長頭發軍官,於是我想起書包,想起玻璃片,想起大豆角,想起姐姐。我開始不安地扭動,醫生和那個長頭發的軍官有些慌,老問我疼嗎疼嗎的。其實我是為姐姐沒吃到那些大豆角焦急,那些大豆角全是嫩的,汁水鼓鼓脹脹的最後那個軍官把姐姐找來了,姐姐嚇得要死,老足哭,沒完沒了地哭。我告訴她我好好的,什麼事也沒有。其實,要不是我身上纏著白紗布,我真的什麼事也沒有。當然刀口有些啦噬拉拉地疼,但比我過去所經受的那些疼,比起我自己拔牙,那簡直是舒服。
我也當然沒感染,刀口長得像用膠水粘的那樣快。住在醫院裏真不錯,吃飯管飽,雪白的饅頭又小又鬆軟,棉花團一樣,我一口能吃好幾個。王勝利那幫小子來看過我,個個眼饞得要死,恨不能電去爬樹,往那刀尖一樣的玻璃片上跳。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那個女人一樣細柔的官兒。他算倒了黴,一天到晚來陪我,給我買好吃的東西。就像是他逼我從樹上往下跳似的,這使我很不過意。我對所有的醫生護士和來看我的別的軍官,都再三再四地說是我自己跳下來的——絕對是自己跳下來的,但都沒用。後來我出院同家後,那個軍官兒還來看過我兩次,給我送來那麼多雞蛋,他說是部隊分的。以後的許多日子裏,我都想那個溫柔的軍官,他是個好人,更有意思的是他姓郝,我叫他好叔叔。如果我早知道郝叔叔這樣好,是決不會鑽鐵門下麵的空當摘大豆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