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子也像我一樣,首先圍著小樓轉圈,然後問我這座小洋樓裏有什麼。我說有大豆角,咂起來挺甜。這小於吃了一驚,說我撒謊。我立即怒火中燒,想給他那麼一下子,但我討厭他,討厭得連給他一下子的勁頭都喚不起來。這小子還穿著一雙破皮鞋。我當時最恨穿皮鞋的人,因為我們校長就穿著雙可恨的皮鞋。皮鞋破了就更可恨,難看得像曬幹的扁口魚。我叫耗子自己去咂那大豆角的味兒,嚐嚐甜不甜。耗子更認為我是在騙他,兩隻綠豆跟滴溜咕嚕地對我眨個不停。後來我才弄明白,這小子以為我要偷洋樓裏的什麼東西,他絕不相信我在這裏轉了半天,是為了那些破豆角。當他終於弄明白我確實是為幾個破豆角,便對我失去了興趣。他要我跟他走,管保我吃香喝辣的。這小子競掏出一盒大前門牌香煙和我套熱乎,我沒理他。我不抽嫻,西區的孩子沒一個抽煙的,抽煙全是流氓。但我喝酒,我早就偷偷喝過父親剩的殘酒。能抽嫻算什麼,能喝酒才是好樣的——梁山上的好漢哪一個抽過煙?全是大碗喝酒的英雄。不管多辣的酒,西區的孩子全都能連千三口不咳嗽。
我不怕耗子,但對東區那些願動頭腦的家夥,卻總有點莫名其妙的自卑,並含含糊糊地感到有哪些地方不如他們。耗子頂多和我一般大,但這小子挺老練,銜著一根煙,和我圍小洋樓義轉了幾圈。最後說,這樓可以進,但沒有退路。東區那幫膽小鬼全怕死,什麼都考慮退路。我立刻覺得他比我矮了一尺。不過我還是問了一句,怎麼進?
這很容易。耗子吐了個煙圈,說,從門底下鑽。
我這才大夢初醒,低眼去看那扇可恨的鐵門。鐵門最下邊離地麵有一巴掌高的距離,但我不敢肯定能否鑽過去。耗子說沒問題,隻要腦袋能鑽過去,身子就能鑽過去。然而他還是勸我不要往裏鑽——進路窄、逃路寬。管什麼地方,先看逃路。
我得承認,這小子確實有點玩意兒。不用說,這小子肯定偷過不少東西,很有經驗。但我不聽他的,因為我不是偷東西。另外,我的膽子大,我才不想什麼退路逃路的。
耗子義拉攏我半天,說隻要我跟他走,好處大大的。我當然不會跟他走,我最瞧不起偷東西,隻有東區那幫資產階級小子能幹出來。我們西區的是靠力氣,不靠歪門邪道。耗子拉不動我,卻並不生氣,反而很義氣地說,以後我可以去找他——到東區任何一條街,隻要提耗子兩個字,就像提拿破侖一樣,沒有不知道的。我也隻好胡亂地應付著,因我不知道拿破侖是幹什麼的,但我可以感覺出是外國的一個名人。在文化知識方麵,你不得不服東區那些可恨的腦袋瓜。
一等耗子走遠,我就準備鑽鐵門下麵的空當。我把褲腰帶又往裏煞了一個扣眼兒,這樣我覺得身子又細了不少。確實像耗子說的一樣,我把腦袋鑽過去以後,身子就很順利地鑽過去。鑽進院子裏,我才發現裏麵像花園一樣好看,一簇簇圓球般的灌叢,修剪得那樣整齊,花圃的小路上鋪滿了從海邊撿來的鵝卵石,兩旁開著色彩鮮豔各異的月季花——隻有月季花在晚秋才能開得這麼旺盛豔麗。我看到花叢上麵晾了幾件綠色的軍衣,知道這裏住著軍人,便不敢怠慢。三步兩步奔到大豆角樹下,、但隨即又跑同去,因為書包還丟在鐵門下麵。我這個人生來看重個人家的東西,別人家多麼好的東西我不稀罕,自己家的一根針線也舍不得丟,兩區的孩子都是這個毛病。我對書包尤其看重,因為是姐姐的書包。姐姐用了那麼多年,一點沒破,開線的地方用小針縫得密密匝匝的。上課上膩煩時,我就摸索這縫得密匝匝的針腳,想我的姐姐。姐姐在書包角上繡了朵小花,花蕊裏繡著她的名字,陳秀蘭。我這個人最不喜歡女孩子玩意兒。但對姐姐書包上的一切,我都喜愛。所有的同學看到我背這樣的書包,都遠遠地喊,背三尾巴子包了!背三尾巴子包了!三尾巴是泛指女同學的外號,因為母蟋蟀三根尾巴。不知那時我們為什麼對蟋蟀如此重視。現在的學生決不會罵出這樣的蠢話來。
隻要有人諷刺我背姐姐的書包,我就怒不可遏,拚命地打他們,擰他們,一直打得沒一個人再敢說一個字。東區的孩子沒這事兒,他們男女同學排隊扯著手是極平常的。我們都驚訝得不行,臉皮還替人家發燒。
我倒黴就倒在書包上。可我當時卻想不了許多,因為我背著書包爬樹照樣飛快,我就是有這兩下子。站在樹權中間,我忘乎所以地摘大豆角,專找汁多肉嫩的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