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離家的那個冬夜,我的故鄉長沙下了一場大雪。院子裏一片白,隻有通往院外的路上,雜亂地印著零星的腳印。幾排梧桐樹高且直地挺立著,倔強而又孤獨。
椰風海韻有太強的誘惑,我決定跟一幫同學到海南上山下鄉。
走得太匆忙,我甚至來不及多看一眼那陪伴我童年的大院。我年輕的心充滿向往和惆悵,但我相信:很快我就會回來,看望這故鄉的“百草園”,看望我飽經磨難的母親,看望那一群“不知愁滋味”的小夥伴。
我怎麼也沒想到,這一別就是29年。就在我離家不到半年,母親帶著五歲的小弟被發配到五七幹校,三年後“畢業”分配到了另一座小城常德,長沙的家從此不複存在。29年間,我雖多次探親路經長沙,卻因種種原因,未能再邁進那個熟悉的院子。在小夥伴們的心中,我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冬去春來,花落花開。記不清有多少次我夢回“百草園”。長大了的我,和依然沒長大的小夥伴們一起嬉戲玩耍,無憂無慮。
但機會說來就來了。不久前我回鄉探母,巧遇當年同一棟樓的小夥伴。興衝衝去他家做客,話題當然離不開我們曾經共同擁有的“百草園”。談得興起,小夥伴便慫恿我回去看看。這正是我埋藏心底多年的願望,當下拔腿就走。
雖說早已過了那種激情滿懷、熱血沸騰的年齡,但走近“百草園”時,我仍然禁不住心跳怦然加快。
院門外那片草地已了無痕跡,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樓房;門前那條小河也已填平,成了一條熱鬧的街道。但院門還在,梧桐樹夾著的路還在,我家住過的那棟紅磚牆的舊樓也在。
正是夏末時節,院子裏一下子遠了人聲車聲,隻有蟬鳴陣陣,執著悠長。童年往事頓時在記憶中複活——
那一個個炎熱的夏日的傍晚,我們照例分為兩撥,在樓前的空地上玩“工兵捉強盜”。工兵以一棵苦楝樹為根據地,強盜則在四周遊來蕩去,伺機劫持工兵。每個孩子都玩得特投入,我還幾次因跑得太急摔跤負傷,留下傷疤至今。
我們總要玩到繁星滿天、汗濕衣衫,才被奶奶、媽媽們各自呼喚著不舍地回家。也不知道那時候怎麼就沒有做不完的作業,當然更沒有看不完的幾十個頻道的電視節目。而“百草園”裏那些不斷花樣翻新的遊戲,如跳房子、玩皮筋、踢毽子、滾鐵環等,一直滋潤著我們童年的日子。
大院裏有個遊泳池,據說早先是為前來援華的前蘇聯專家們修的。後來專家們撤了,泳池開始向全大院開放,五分錢遊兩個鍾頭,成了孩子們暑假的樂園,我就是在那兒學會遊泳的。如今遊泳池顯得殘舊破敗,周圍雜草叢生,不知是不是人們生活中的節目太豐富了,泳池便遭到了冷落。
最讓我和小夥伴們雀躍的,是每周一次的露天電影。好多當時的新片,我都是在那裏看的。到了冬天,北風刮得緊,電影隻能在禮堂裏放,這就難倒了一些拿不出五分錢買票的小夥伴,隻好受點委屈,聽我“傳達”電影故事。
我們繞著紅樓舊居轉了兩圈,可惜每套房子都已易主,想找個人敘敘舊實屬不易。小夥伴看出了我的心思,提議我去敲敲舊家的門,進去瞧瞧也是還願。我正猶豫著怕太冒昧,卻見一中年婦女匆匆走來,停在我的舊家前,掏出鑰匙開門。
忍不住上前說明來意,中年婦女把我們讓了進去。
房子的結構已經改變,主人又布置了一番再也找不出當年的影子,但我還是激動不已。特別巧的是,這位婦女操一口廣東普通話。細問才知道她是廣東順德人,因為從事地質工作,轉戰廣西,又到長沙,已有十幾年了。
人生有時就是這麼變化無常。她離鄉背井到了我住過的房子裏,我這個湘女倒遠離長沙,在千裏之外的廣州安了家。
別了女主人,我們又走到院子裏。令我奇怪的是,印象中那麼寬那麼大似乎盛得下整個童年的院子,如今怎麼顯得如此狹小擁擠?
或許每個人的童年都有自己獨特的故鄉的“百草園”,不管他長大後走得多遠,都會牢牢記住那一方天地,那一份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