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故鄉的那天上午,老天正在下雪。六角形的雪花隨著北風漫天飄灑,又熱鬧又恬靜。
青開車來接我,見我歡喜的樣子,便說:“怎麼樣?在長沙呆一天吧,明天再走。”
我不依。雖說長沙是我童年和少年時期的搖籃,但後來母親從五七幹校“畢業”,分配去了另一座城市。我每回返故鄉,就隻好途經長沙時匆匆瞥一眼,總也不肯多留了。
青是我的初中同學,讀書那會兒白白胖胖,話不多,卻笑眯眯的,加上成績好,女孩兒大多願意跟他交往,看著他靦腆的模樣樂不可支。“文化革命”一鬧騰,課上不成了,同學們做鳥獸散,難得見次麵。我和青一別十幾年,直到80年代中,青來廣州出差,才跟我聯係上。見麵的時候我覺得挺奇怪,怎麼歲月就那麼有能耐,把青變得黑黑瘦瘦,大大方方,話也多了起來,隻是笑模樣依舊,給人靠得住的感覺。
這會兒見我執意要走,青也不再勉強。告訴我,替我找了輛車,是朋友的,下午送我回家。青讓我在好友明的家裏等著,他自己匆匆趕回單位上班去了。
下午事情卻有了變化,青打電話來,說約好的那部車出了毛病,得另外想辦法。我不好意思再麻煩他,就說算了算了,我去趕班車。青堅決不同意,說答應了的事就得辦好。這麼冰天雪地的,一個人走讓他不放心。“我知道你假期短,歸心似箭,可以理解。你等著吧,今晚一定把你送到你母親身邊。”說完就掛了電話。
我死心塌地又心急如焚地坐在窗前,看雪花飛旋、飄落,隻等車到就啟程。
天黑盡了車才到,在這之前我已放棄了當天走的想法,可青說:“你母親等著你呢!我也想去看看她老人家。過去我們上你家玩,她待我們可好啦!
上了車青才告訴我:他得連夜跟車趕回長沙,因為明天一早要開會。
我急了,要拿行李下車:來回近四百公裏,又是下雪天,得整整一夜時間,太受罪了。
可青不由分說,吩咐司機啟程。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在雪夜裏行車。車燈照耀著那些匆匆忙忙向車窗撲來的白色小精靈,照耀著前方匆匆出現又匆匆消失的冰雪世界,我就想起了讀初中時的許多片斷,純樸而又溫暖。
車裏的暖氣顯然不足,腳漸漸凍木了,冷氣又悄沒聲地往上走,大衣裏似乎也進了風,但心裏一直熱乎乎的。
青的口才格外好起來,跟我聊起久別的同學的近況,誰當官了,誰下崗了,誰養尊處優,誰處境不好……難為他從下邊調回長沙不久,竟了解得這麼清楚。我問起他當年上山下鄉後,在偏遠的小城一呆20年,是否日子難熬。他出乎意料地答:習慣了,不覺得有什麼。倒是回了省城,好久還不自在。但我知道他正管理一家酒店,方方麵麵都得心應手,卻半句不張揚。這麼熱情的一個人,又有著淡泊的一麵,讓我越覺著他的成熟。實在。
雪夜路滑,車足足開了四個多小時,深夜十二點多才到達我家居住的那個城市。母親和弟弟一家都等急了,見到一身雪花的我們自然喜出望外,趕緊把冷了的飯菜熱好端出來。
聽說青要連夜趕回去,母親再三挽留。但青強調明早(準確地說是今早)八點開會,不得缺席。這個理由誰也駁不倒,隻得由他。
送青出門時雪更大了。在廣州令我魂牽夢繞的雪呀,此刻我恨不能叫她立即消失。青笑眯眯跟我道別時我覺得眼睛有些濕,我知道從今往後我再也忘不了這個雪花飄飄的故鄉的夜晚,當然也不會哀歎這個世界上真誠和友情該去何處找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