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楊戩對高俅附耳道:“俺握著個大宋驚天的機密事兒!我拿你當心腹說與你知。卻說太行皇帝晏駕後,向太後聚左右執宰章惇、曾布商立國嗣,曾布知太後一向心愛端王,力擁端王繼位,那章惇好不識時務,你道他說的甚話?說‘端王輕佻不可以君天下’。今日官家知了此節,這廝如何不休?”高俅嗤笑道:“這廝直恁地沒眼色,卻博個了大大的叉。此計倒好,隻是這般機密事,太尉何從甚處得曉,怎知此言非虛?卻是少了個人證,官家未必肯信。”楊戩笑道:“前日曾布遭章惇劾,貶知遠惡軍州,那曾布素與俺有舊,因做筵與他送別,行酒至深處,曾布細說此節備細。隔日俺買通了太後身邊體己奴婢,言整個禁宮後院哪個不曉此節,隻是瞞著管家一人,章惇霸道,旁人哪有敢言的。”高俅歎道:“那章惇奪了擁立之功,還屢次上書要奈何曾布,曾布雖恨之入切齒,但也是個骨鯁之人,隻怕未必肯為我所用。”楊戩大笑:“若是用了曾布,縱除得二章時,卻好似‘方驅一猛虎,又迎一熊羆’,我等還隻合受他鳥氣,咱這一計,要就要那一幹老賊都滾出京城,發配遠惡軍州,到時三府六院的行首,都是你我等人做了,還愁快活日子麼。”高俅聽了楊戩一席話,撫掌大笑道:“公公真個神機妙策,正合這倆老兒都休!事不宜遲,俺明日絕早登程,定要尋得結果。”楊戩道:“俺再差一個心腹老奴雲公與呈旨同行,一路也好服侍周全。盼賢弟早日成事返還,當推首功!”當下二人計議妥當,楊戩教人喚那老奴雲公至,高俅看那人時,雖四十多歲麵相,倒也頭腦靈光,楊戩又寫了書信與蔡京,便各自散了。
次日大早,高俅便收拾的好些金珠細軟,選一匹健碩的棗紅馬,去府衙告個病,那書記也不問真假原委,自隨著高俅去。那高俅到楊府時,楊戩並那雲公已候多時,高俅把細軟與雲公擔負了,楊公又說了些吩咐話兒,二人乃辭,雙馬徑南一路輕鞭介往江南去了。
看管先牢記話頭,再說一個有名的蹊蹺人。此人姓童單名一個貫字,表字道夫。開封祥符人,祖居東京汴梁端禮門外,世以開石碑文過活,其父童淵,手藝最為了得,京城都傳他好刀筆,都喚他“童大郎”,為人又好風雅,專喜結交京城筆墨之客,王安石、呂惠卿等變法要人都與他相善。怎料元祐年間,司馬光當政,奏請元符太後,斥王安石、呂惠卿等諸人為“元豐奸黨”,降聖旨教童大郎開個“元豐黨籍碑”,上纂新黨名籍。這童大郎如何肯從,便撇了老小星夜逃離,不期吃守城的軍士拿了,扭送開封府,按個欺君之罪,隻待擇日問斬。此時童貫年方二十,生得滿麵髭須極其雄壯,又是個極有孝心的,欲代父抵罪。夜闖開封府,赤手空拳放翻了十幾個軍士,入得**,正撞著知府蔡京正與宣慶使李憲李太尉弈棋。那童貫跪倒在地,不住地磕頭,專要為父抵罪。二人吃了一驚,麵麵相覷。那李憲是個閹人,沒半點子嗣,看童貫時,已有五分喜愛,問他祖上,又是祥福縣同鄉,更是愛他。教童貫將自己賣於後宮,補做黃門,方可替父償罪。童貫思量再三,允了。李太尉大喜,當下教人拿來賣身狀子教簽了,帶童貫回了太尉府。次日早朝,報與哲宗知曉,乃免其父罪,蔡京得旨,便將童大郎放了。
這童貫在太尉府,李憲甚是愛他,一住便是大半月,內侍省屢次來提人,都舍不得放。終拗不過,乃尋了個京城最高明的刀子匠,暗地裏與他一百兩足金,就教淨身隻做個囫圇法兒,留一顆蛋蛋兒與童貫。內侍行首見童貫滿臉髭須,身材魁梧,不類閹人,甚是不喜。李憲求他,便做個順水人情,送童貫與他,自此李太尉帶童貫視如己出,煞是恩愛。
後因李憲惡了同僚,一再遭劾,這李憲英雄了大半輩子,哪受過這等醃臢氣,惱憤之下,染了重疾。不足旬月,竟歿了。童貫被扭做李憲同黨,吃了一百脊杖,逐出京城。童貫大哭一場,以父禮葬了李憲。其時童大郎夫婦已故,幼弟童貰回了鄉下務農,童貫自歎京城雖大,已無容身之處,不如遠走江南,謀個生計吧。後來投得睦州清溪縣萬年鄉一個有名的財主方老太公門下,喚作方有常。這方太公祖上做魚米生意,廣有家資,更兼人善,十裏八村的人家多有受其接濟,過往失了門路的好漢,但凡來莊上,都好生供奉著。因見童貫雄壯、又是個精細人,一發留他在莊上做了管家,童貫瞞著閹人身份,一住便是五年。
有一夜,童貫自在房間解手,卻忘了栓門,不期一個毛手的莊客撞了進來,正瞧見童貫那話兒,童貫一把擒住那小廝,好一頓打,教他休走路了風聲,否則取他性命。莊客滿口應他,卻暗中傳得滿鄉皆知。童貫不合氣,尋著那小廝一刀結果了,提頭來方太公處申辯。太公大怒:“我方家世代清白,如今竟藏了你這個不男不女的妖怪,虧我還有心抬舉你做我管家。如今俺不綁你送去衙門,已是念了往日情麵,這醃臢貨還不滾出去!”喚一群莊戶亂棒去打童貫。哪裏鬥他得過,童貫怒上心頭,施展拳腳,早放翻了五七個漢子,童貫正待逞凶,恰逢方太公三公子方垕提樸刀來助,童貫情知鬥不過,急忙逃了。方家自是一紙狀子訟至縣衙,知縣著人畫影圖形,行下海捕文書,各處追拿,不在話下。
且說童貫逃離了睦州,東走西奔,無處可歸,終日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好不淒慘,隻靠沿路乞討過活。轉過年,恰是紹聖三年,哲宗天子大赦天下,童貫在杭州得了赦免,就在杭州西子湖畔樓外樓酒樓做個酒保,那酒樓主人喚作朱衝,是個極會做生意的,平生最愛慕東京汴梁人事物件兒,來往客商都喚他作“四麵風”。童貫逞著花口添些油鹽兒,整日介說那東京風流事兒與他耍樂兒,甚得朱掌櫃喜愛,抬他做了領班,酒樓一應柴米置購、分撥調配,都由他應承。屢有睦州來的客商,有認得童貫的,都拿“半截兒那話兒”打笑他,童貫隻是忍著不發作,心裏深恨方家入骨。
不覺又是五年已過,此時徽宗天子已登基,又是打春之季,上好的時節,一大早童貫正與朱小官人朱勔比劃幾腳拳腳,講一些東京樊樓裏那關不住的春色,正碰朱掌櫃來吩咐,道:“卻作怪!大清早也不曉得教小郎學些好!”二人見是朱衝,忙施禮問安畢了。朱衝對童貫道:“我今有京城來的貴客,要用頂樓臨江閣用膳,你趕早去岸上張一張,專撿肥大的開江魚買來,再去集市尋些野味兒,隻要好,不問價格隻管買來。”
童貫問道:“平日隻要撿那瘦的,如何今日卻要肥的?端的是甚麼貴客,教小人沒了分教。”
朱衝道:“哪來那麼多聒噪話兒,隻顧去尋。”
童貫應了喏,待要去,那朱勔道:“俺自無事,陪大哥同去。”
朱衝喝到:“又胡說,既無事,且去拾掇拾掇麵皮,今日貴客,也需你拜見則個。”
二人聽罷,各自去了。不過一個時辰,童貫將一應山珍河鮮置辦妥當,交了後廚,各類果品美酒吩咐停當了,看看已近午時,上了頂樓往下張,專一望那貴客。
不過一盞茶工夫,隻見朱掌櫃笑嘻嘻地引著一主一仆兩個人入了上來,童貫看這主人時,卻是三十來歲仿佛的公人裝束,但見:
鷹眉狼目兩顴突,猴腰猿臂筋骨酥。
鴛鴦鐵腿拐天下,蛇蠍心機亂京都。
那仆人卻是個五十開外的白鬢老者。童貫見二人都是東京打扮,心道不曾聽得掌櫃講起有什麼好相識在東京,心下疑竇猶如夜半三更的刀鼓,咚咚地響個不停。不過半盞茶工夫,又有一人打南邊程個八抬大轎而至,朱掌櫃引著朱勔行了好大禮,三人寒暄了七五句,便迎上頂樓。待近處,童貫看那人,卻是個衣衫華豔的老官兒模樣,有一首詩,道這人品行:
仙遊蔡氏最精靈,三朝堂上逞黠名。
縱使走避如龍鳳,爭奈胸中無忠行。
童貫見這老官兒時,卻認得。便是當年在開封府與恩師李憲弈棋的蔡知府,舊日在京時,也聽得其遭黨爭所累,屢遭貶斥,隻是不知今日緣何至此。童貫心道:“莫不是俺發跡的時候到了,今日必有大蹊蹺,需仔細看覷了。”也要往閣樓裏去瞧個真切,正待要入,卻不防朱掌櫃一把推出了門外,朱衝道:“此間大人物說話處,沒你甚事了,自去歇息吧,切勿胡亂張望,恁地時此間卻留你不得。”乃喚兩個心腹家丁,守在門口,傳菜的小猴子也不得進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