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陳老倫清早出門時說是中午回來吃飯,午間,劉氏便準時安排好了飯菜等著他。可是一等也不來,再等也不來,飯菜涼了熱,熱了再涼,劉氏的肚子都餓得咕咕地叫了,陳老倫還是不見回來。劉氏心中惦念,但又不好到衙門裏去找,有心尋左近的街坊打問一下,還沒有混得熟悉,又怕人家笑話。劉氏無心吃飯,焦急而又悶悶地等著。
太陽斜西的時候,陳老倫終於回來了。劉氏心中的一塊石頭才落了地,趕忙迎上前去。令她奇怪的是,陳老倫對她沒有了往日的親昵與熱烈,臉上一閃即逝的笑容也顯得非常勉強,一副疲憊憂鬱的樣子。劉氏伺候他在椅子上坐定,關心地問:“怎麼拉?中午說回來也沒能回來。”
陳老倫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似乎想說什麼,但又把話咽了回去,讓人感到他心中有難言之隱。
劉氏感到了不安,輕輕地推了陳老倫一下,說:“你看你,有什麼難心事就說嘛,讓人家也跟著你著急。”
陳老倫這才眼望著劉氏,說:“還不都因為你們鞠家的那個案子啊。”
劉氏吃了一驚,說:“鞠家的案子怎麼啦?”
陳老倫說:“知州原本讓我來過問一下這個案子,隻因為我娶了你,便認為我對鞠家的情況十分了解,就責成我來全權辦理,必定要破案方可。可是這個案子實在撓頭啊,而府台限定的期限又眼看著就要到了,若是到期破不了案,我這個刑房書吏不當倒是小事,恐怕還要獲罪呢。”
劉氏聞言,心中頓時像燒了一把火。她感到都是因為她,才給丈夫帶來這樣的麻煩,焦急之中又有著一種負疚的感覺。
陳老倫見劉氏這種神態,又低頭悶了片刻,方說:“你能不能回一趟七澗橋,勸勸你的婆婆不要再催促官府,不要再辦這個案子了?”
劉氏為難地搖了搖頭,說:“這恐怕勸不了。我婆婆的丈夫和兒子都慘遭殺害,家破人亡,這樣的深仇大恨她怎麼會罷休?”
陳老倫有點兒不耐煩,說:“你試試看嘛。”
劉氏仍然十分為難,頓了一頓,說:“我了解我婆婆,試也沒有用。不光要碰一鼻子灰,又讓她覺得咱們不好。”
陳老倫臉色陰鬱,不再吱聲了。晚上,劉氏為他端上了可口的飯菜,他也沒吃上兩口。劉氏的口中也像墜了塊大石頭,沉沉的。
又是幾天過去了。這幾天,陳老倫早出晚歸,風塵仆仆,顯得非常的緊張,非常的繁忙。回家後,飯也不正經吃,覺也不安心睡,更沒有了往日對劉氏的溫柔體貼。劉氏知道他正為那個案子操勞著,有時免不了關切地問上一問。可是陳老倫支支吾吾的,並不認真回答,問多了反而顯得不耐煩。劉氏便不敢多問,隻是小心地伺候著,整天提心吊膽地替丈夫著急。
這一天,太陽還沒有偏西,正光燦燦地照得窗戶發亮呢,陳老倫卻意外地回來了。正在家中暗自愁苦的劉氏聽得門響,心中便禁不住一喜一憂,喜的是丈夫能夠提前回來,省去了她的掛念,憂的是丈夫的心情說不定比昨天還壞呢。
果然,陳老倫麵色頹喪,腳步沉重,一副不勝重負、實難支撐的樣子。劉氏連忙迎上前去,聞到從他的嘴裏噴出一股子酒氣,越發感覺到了他心情的焦躁煩亂,便把他扶進屋裏,讓他上了床。
待丈夫在床上躺好,她又給端上了一杯熱茶,這才小心翼翼地關切地說:“事情已經就夠鬧心的了,你又何苦用酒來糟賤自己。”
陳老倫臉色發灰、神情淒然,說:“今天重慶府又來了催緝文書,榮知州大發雷霆,限我必須如期破案拿獲凶手,如若不然,就先砍了我。看來我是沒幾天活頭了。”說著,雙手緊握著劉氏的手,一副淒切切不忍離別的樣子。
劉氏就像是腦中被戳了一刀子,頓時覺得心膽碎裂,頭暈目眩,好容易支撐著,沒有昏倒在地。當初她嫁到了鞠家,丈夫體貼,公婆關心,雖然勞苦人家活計煩忙,但她也能知足,沒有過分的要求,自從改嫁陳老倫,生活比起鞠家來要舒適安逸多了,她慶幸跟了個好丈夫,自以為能夠幸福長伴、白頭到老,可是哪成想過門的日子屈指可數,就攤上了這麼一檔子要命的事兒。如果丈夫有個三長兩短,她往後的日了可怎麼辦哪?她眼淚禁不住湧流出來,手也緊緊抓住丈夫的手,好像生怕丈夫馬上就離開似的,說:“不,你不能死!快想想辦法吧,咱們快想想辦法吧!”
看著劉氏那種幾乎要急瘋了的樣子,陳老倫臉上的神情顯得難過而又為難,他似乎在斟酌著什麼,忽地下定了決心似的說:“我和你說實話吧,這幾天我一天到晚地忙,其實已經抓到了這個案子的線索,隻是礙於你,我實在是沒法說。”
劉氏驚愕而又惶惑,瞪大了眼睛,說:“這,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呀?”
陳老倫一撇嘴:“當然有關係了。你知道殺死你公公和你丈夫的人是誰嗎?”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我告訴你吧,那就是你婆婆!”
好似晴天一聲霹靂,劉氏立刻驚呆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陳老倫。接著,她回過神來,高聲說:“不,這不可能!你不了解我婆婆,她菩薩心腸,對丈夫和兒子更是好得沒挑了,現在她想抓凶手還抓不著呢,怎麼會自己去殺他們?!”
陳老倫冷笑一聲,說:“她那都是假的。我告訴你吧,你婆婆品性淫蕩,勾引奸夫,已經有一年多了。這次行凶,就是她與奸夫合謀,由奸夫動手幹的。”
劉氏又是大吃一驚,但她更是不敢相信,說:“不對。我婆婆不光菩薩心腸,也極守本分,向來都是規規矩矩、舉止得體,她怎麼會做出勾引奸夫的事呢?!再說我自到鞠家,便與婆婆朝夕相處,從來就沒發現她有什麼不清白的。”
陳老倫卻不由得笑了,說:“你真是太傻了。你婆婆與人通奸,怎麼會讓你知道呢?我原本也怕冤枉了她。可現在奸夫都已經查明了,也已經都承認了,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劉氏心中一震,感到事情真是不可思議。相信嗎?婆婆本不是這樣的人。可不信嗎?奸夫都已經出來了。她萬分惶惑地看著陳老倫,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陳老倫說:“這個案子,我原本不想深追到底,怕追到你的婆婆,對你不起。因此前幾天我曾讓你勸告你婆婆不要再告,可你不幹。而你婆婆也許是做賊心慮、惡人告狀,竟也三番五次到州裏來鬧。知州催逼甚緊,才追出如今這個結果。你說怎麼辦吧,一是揭破案底,定你婆婆死罪,一是我將案情掩蓋下來,到了期限,我去死。”
這兩種結果都是劉氏所不願看到的,她又怕又急,不說淚珠橫流,說:“就沒有更好的辦法嗎?”
“有什麼好辦法呀?隻不過你婆婆死是死一個,我死是死兩個罷了。”
“怎麼死兩個呀?”
“你想想,我死之後這個案子就能不查下去嗎?案情在那明擺著,最後還得查到你婆婆,你婆婆還是個死。隻是白搭上我一條命罷了。”
“那,我不讓你死。”劉氏終於覺得這是一條下策,擁緊了陳老倫,說。
陳老倫輕撫著劉氏的雲發,說:“不讓我死容易,公堂審訊那天你得出堂作證你婆婆與人有奸…………。
“這…………”劉氏感到驚疑。
陳老倫解釋說:“這隻是再確證一下你婆婆的奸情,以便盡快結案,不誤期限。我不死了,可以再在衙門裏疏通,救你婆婆嘛。”
劉氏遲疑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正逢衙門開門放告之日。卯時一過,合州衙的大門剛剛打開,知州榮雨田在衙役們的簇擁下剛剛升堂落座,便有人擊鼓鳴冤,沉沉的鼓聲和雷霆般滾過大堂。隨著衙役們“帶喊冤人”的呼喊,一位渾身縞素、頭戴孝巾、滿麵淚水的女人被引上了大堂。這人正是向氏,為催官府捉拿凶手,替丈夫兒子報仇,她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來州裏喊冤了。
可是這一次她上得大堂,剛剛跪拜還沒有開口說話,榮知州卻把驚堂木一拍,厲聲喝道:“大膽刁婦,屢次無理取鬧,騷擾公堂。本州正欲拿你,你倒送上門來。”
向氏一驚,不知知州今天是怎麼回事,連忙分辯,說:“民婦為丈夫兒子被殺事,求大人作主,怎敢無理取鬧?又不知大人為何要捉拿民婦?”
榮知州冷冷一笑,吼道:“你丈夫兒子被殺一案我今已破,他們係你與奸夫合謀所為!你不思投案認罪,反而一再大鬧公堂,你以為本州好欺負嗎?!”
向氏聞聽此言,就像當頭猛地挨了一棒,禁不住一陣暈眩。她強抑製著自己沒有昏厥過去,兩眼直盯盯地看著榮雨田,仿佛在看著一個怪物。片刻,她才高聲呼道:“冤枉!真是天大的冤枉!民婦一生清白,哪裏來的奸夫?又怎會殺死自己的丈夫與兒子?大人倘若無力破案,自當明言,怎能把罪名都推到民婦身上?!”
見向氏竟敢當堂頂撞自己,榮雨田不由得大發雷霆,吼道:“你這刁婦,尚敢嘴硬!奸夫已被我捉拿在案,還怕你不認罪嗎!”說著,對站班的衙役喝道:“帶奸夫!”
向氏心中真是萬分驚惑。她原以為榮知州說她通奸殺人,隻是對她進行威嚇,好讓她不再告狀,哪成想還真要帶上奸夫,這令她又奇又憤。她不知將出現在她麵前的會是一個什麼人物,不知將麵臨的會是一個什麼場麵,她隻有靜靜地等著。
大堂下傳來了腳鏈子摩擦的聲響,很快,獄卒押著一個中年男人走了上來。這男人身材強壯,麵目凶惡,一雙小眼望著向氏,閃著不懷好意的淫邪的光。他上得堂來被按倒跪下之後,榮雨田便大喝一聲:“吳銀牛,你可認識這個女人?”
被喚作吳銀牛的壯漢連忙點頭:“認識,當然認識。”
“她是何人?”
“七澗橋向氏。”
“你如何會認得她?”
“小人與她有奸。”
向氏的腦袋就覺得嗡地一下子,渾身都禁不住打顫。她又怒又羞,伸手直指著那個壯漢,厲聲斥道:“你這個無恥的東西,我何曾見到過你?!你如此誣陷於我,到底是何用心?”說著,臉孔又轉向了榮雨田,“大人,民婦絕不認識此人,民婦………”
可是沒容她再說下去,榮雨田卻把驚堂木一拍:“住口!事已至此,你竟然還想抵賴!吳銀牛,把你們的奸情以及合謀殺害鞠家父子之事,從實招來!”
於是,吳銀牛講了他一年前挑擔賣貨到七澗橋同向氏相識以及勾搭成奸的過程。講了他多次以賣貸為名同向氏幽會,並趁鞠家父子不在時同向氏廝混。他說,向氏有意改嫁於他,但苦於鞠山是絆腳石,便合謀要除掉他。作案那一晚,向氏趁家人睡熟,打開院門將他引進院裏,埋伏在廁所處。因為鞠山有起夜的習慣,想趁鞠山上廁所將他殺掉。可是沒成想先上廁所的卻是鞠江。由於夜黑沒月,他又心慌,來不及辨清是誰,就下手把鞠江殺了。殺了鞠江後他本想逃掉,可是卻驚動了鞠山,追了出來。追到大門外時,他又把鞠山殺了。殺人後為了掩蓋罪行,他又同向氏商量,由向氏賊喊抓賊,呼冤告狀,以圖蒙混過關。
吳銀牛招供完後,就當堂在供狀上畫了押。
向氏這才明白她已讓人逼進了一個早已布置好的圈套,不但舊有的冤仇難以昭雪,新的謀害她也萬難脫身了。但是沒做為奸行害的事,她就決不承認,一聲聲的“冤枉”喊得大堂震顫。
榮雨田動了怒:“奸夫已經招供,你還敢抵賴!來人,我倒看看你的嘴有多硬!”
榮雨口一聲令下,刑訊開始了。先是掌嘴,一塊硬木板在向氏臉頰上左右開弓,很快便打得皮開肉綻,滿嘴是血,連話都說不清了。但向氏緊咬牙關,就是不承認。再是拶指,十根手指讓拶子夾住,猛力一夾,向氏頓覺痛徹骨髓,混身抽搐,慘叫著昏了過去。榮雨田令人用水將她潑醒,見還是不招,便又要用刑。向氏實在支持不住,哭訴著說:“民婦有兒媳劉氏曾朝夕相處,如今雖已另嫁,大人可將她召來。民婦實無奸情,劉氏可以作證。”
榮雨田聽罷,卻是一陣冷笑,說:“那就傳劉氏上堂對質。”
時間不長,衙役便將劉氏引上了大堂。
向氏一見劉氏,心中頓時充滿了希望。她們婆媳向來融洽,而劉氏又柔弱老實,她相信劉氏決不會無中生有地說謊,更不會坑害她。
榮雨田見了劉氏,立刻喝問道:“劉氏,你從實說來,你婆婆向氏,平時在家,可曾與人通奸?”
年紀輕輕的劉氏,原本就沒見過什麼世麵,上得大堂來,那威嚴可怖的氣氛已使她心驚肉跳了,而向氏滿臉滿手的血跡更使她雙腿打顫,現在榮雨田這一聲斷喝,把她的魂都嚇沒了,她哪裏還來得及細想,哪還能去考慮什麼利害,再說她也不知道事情的前後情節,因此隻有照陳老倫吩咐她的那樣,說:“婆婆確曾與人有奸………”
這話一說,榮雨田禁不住嘿嘿冷笑,笑著笑著,竟然大笑出聲。
向氏卻不由得驚呆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這話竟會出自自己平時疼愛的兒媳之口,她轉過臉,目光驚疑地朝著劉氏望去。
劉氏說謊本來就心虛,再一看到向氏那滿是血汙的臉,那一雙銳利的眼睛,加之原本心寒膽顫的,不由得驚叫一聲,昏倒在地。向氏再想說什麼也沒有用了。
這時,大笑著的榮雨田忽然又變得大怒,朝向氏吼道:“你這刁婦,如今還有何話可說!”
至此,向氏更加明白,為她布置的這個圈套,嚴密得讓她無縫可鑽,今天,她招也得招,不招也得招,不然就得型下受苦,甚至刑下斃命。一旦刑下斃命了,不但白白送死,連個喘息的再求他法的機會都沒有。這樣想著,當榮雨田喝道:“杖刑伺候”的時候,她便無奈地滿腹冤忿地說:“民女願招。”…………
向氏一招,轟動全省的七澗橋凶殺案就算是“勘破”了。知州榮雨田得意洋洋,立即上報重慶府,並在合州城頭貼出了安民告示,公布案情。陳老倫自以為是有功之臣,走路一搖三晃,也顯得不可一世。可是公告貼出之後,合州城裏城外卻輿論大嘩,不僅平頭百姓認為這是一場冤案,就是衙門裏的人也有許多不以為然,特別是七潤橋的村民們,更是義憤填膺、群情激憤,他們根本就不相信本分規矩善良賢慧的向氏會勾引什麼奸夫,更不用謀殺親夫與兒子了!可是議論歸議論,不滿歸不滿,卻沒有誰敢於出頭露麵為向氏鳴冤叫屈——他們深知榮雨田的凶狠毒辣與他手下爪牙的殘暴,連向氏這樣的好人都能判勾引奸夫謀殺親夫罪,誰要是出頭,還不得定個造反哪!
這時候的鞠家已經沒有一個人了,離七澗橋不遠的向氏的娘家還有她的一個弟弟。弟弟當然知道姐姐是被冤枉的,也曾想過向上控告,但是他為人過於忠厚,一輩子困守山村,沒有見過什麼世麵,聽說控告要上重慶去成都,便不知道如何辦好,再一聽說官府霸道如豺狼虎豹一般,就更沒有膽量。可是弟弟有個女兒卻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女孩子名叫向梅,年僅十四歲,卻出落得高挑挑水靈靈的一表人材,她不僅美麗,而且聰明潑辣,敢作敢為,有一股子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韌勁兒。往日,她經常去大姑向氏家中,與大姑的感情極好,今日知道大姑蒙冤,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她了解自己的父親,父親生性懦弱、拙於言談,去打這樣的大官司定無勝理,因此便決心自己出馬,哪怕走省上京也要討回個公道。
聽說向氏的侄女小梅要越衙上告,她所在村以及七澗橋的鄉親們雖則擔心但也極力支持,有那識文斷字的為她寫好了狀子,大家又為她湊足了銀兩,小梅便邁上了鳴冤告狀的血淚之路。
說是血淚之路一點不假。整整一個冬天,小梅頂風冒雪,忍饑挨餓,跋涉數百裏,走重慶,上成都,府、道、臬、藩一級比一級高的主管重慶與四川的官府都告到了,但由於官官相護,由於合州知州榮雨田用銀兩買通了各級官員,她告一處碰壁一處,處處挨衙門的鞭子和大板。挨鞭子板子被驅逐還是好的,有的官府甚至將她監禁一段時間後押回合州。但是到了合州她又跑回來。打擊和摧殘不但沒能動搖她的意誌,反而使生性倔強的她更生出一種拚死相爭的牛勁。隻是她黑了,瘦了,身上和臉上布滿了傷痕,衣服也被打破了,顯得襤褸不整令人生憐。可是她顧不上這些了,她尋找著機會,她還要上告。
機會來了。這一天,接任不久的四川總督黃宗漢,想到清廷朝政日衰、局勢動蕩,而卻兵戈不修多年,便決定到校武場去巡視一番,好擇日操練兵馬。通往校武場的大道上,衛卒在前鳴鑼開道,手持皮鞭、刀、戟的軍丁緊隨其後,引出一麵富麗的青龍華蓋旗,旗下是一堂皇的八抬大轎,轎中便坐著黃宗漢。黃宗漢微閉雙目,樣子顯得十分平靜,可是他的心緒卻挺煩亂。身為朝廷的封疆大吏,他有著勃勃的雄心,有意治好一方,然而到了四川卻不由得感到失望,首先是從撫台直到藩、臬兩司以及府道州的各級官吏,見了你的麵,諂媚有加,熱得能把你化了,轉過身卻各行其事、吏治不修、貪贓枉法、結黨營私………黃宗漢的腦子裏正跑著馬,忽地轎子一顫,停住了,接著前方傳來了人們的喧嘩聲,再接著傳來了一個女人的喊冤聲,而在女人的喊冤聲中又有著軍丁揮動皮鞭抽打的聲音。但盡管抽打,那喊冤的女人卻並不離去,聲音一聲聲叫得淒切、悲涼。黃宗漢不由得扯起轎簾,透過軍丁身影的間隙,他看到前方跪在地上的是一個年歲不大的女孩子。女孩子雖然衣服破爛、身體瘦弱,但卻滿是秀氣,尤其是一雙大眼睛裏閃爍的剛毅不屈的倔強的光,令黃宗漢心動。他想,這麼大的女孩子便攔轎喊冤,而且任憑軍丁揮鞭驅打也不離去,看來必有冤情。於是他喝住了揮鞭的軍丁,下令把那告狀的女孩帶上前來。
這告狀的女孩子正是向梅,盡管一冬天奔波告狀,她處處挨打被驅,但她矢誌不移。今日她懷揣狀紙正要前往總督府去告,恰逢總督出府巡視,於是便攔轎喊冤。可是她哪裏知道,由於合州知州榮雨田怕她再去總督府告狀,早已花錢買好了總督府的軍丁,讓他們在有一個女孩子告狀時給打出去,於是她才會遭到軍丁的鞭打。還多虧是在路上而不是在總督衙門,讓黃宗漢本人見到了,才得以喝住軍丁令她上前。小梅被人帶到了轎前,雙膝跪倒,抬眼向轎內的總督看去,隻見總督冠服華貴,氣度很是威嚴,但他的麵色卻挺平和,說:“你是何人,攔轎呼冤卻為哪般?”
一整冬天的告狀生涯,使小梅增長了見識也增強了膽量,此時見總督發問,絲毫也不慌亂,簡明扼要地講述了她告狀的情由,同時從懷中取出狀紙,高高地舉過頭頂遞了上去。
黃宗漢聽罷了小梅的講述,心中便有幾分不快,想,州裏判定的案子,到了重慶府和四川臬台就可以秉公解決了,怎能已過這麼多時日還讓民憤不平把狀直告到我這裏來呢?心裏想著,便喊過了旗牌官,把狀紙和自己的一隻令箭交給了他,說:“此案發按察使(即臬台)鞫察,盡速將結果報來。”說畢又吩咐從人拿出兩緡錢來交與小梅,說,“你可回家聽候消息,不要再四處亂告了。”令小梅起身後,人馬繼續向校武場奔去。
黃宗漢新任四川,公務繁忙,一個小小的民女告狀之事他怎會放在心上?所以小梅告狀一案發往按察使之後也就沒有再去過問,而一晃一個多月過去了,他更是記不得了。可是這一天他坐轎行走在大街上,又被小梅喊冤攔住了。他認出了告狀人,心中不禁有些惱怒,說:“看來你真是刁頑。前次你攔路喊冤,本督已發往按察使審理,你這次喊冤又為哪般?莫非還想再得兩緡錢嗎?”
小梅雙眼含淚,滿麵悲戚,說:“小女的姑母蒙受奇冤,一直不得公正審理,故爾冒死再次喊冤。不是為他事,更不敢為兩緡錢驚動大人。”
黃宗漢聽罷,不由得驚惑,這才想起自己發往按察使的那個案子未見行文報來,便說:“你姑母一案,按察使是如何審理於你的?”
小梅說:“小女隻知按察使差人與州官一道強令小女不準再告,並毒打了小女。”
黃宗漢見小梅的臉上身上果然又添了新傷,心中憐憫的同時又竄上一股火來,當即叫過旗牌官,說:“拿著我的令箭,再帶著這個小姑娘,到臬台衙門令臬台盧道恩務必詳勘此案,定期回複。否則,休怪我不給他情麵!”
看著小梅和旗牌官去了,黃宗漢才繼續行路,然而他的心緒卻再難平靜。自己前次的命令按察使竟然陽奉陰違,足見四川的官吏各行其是慣了,吏治已是十分荒疏。而這次,按察使就能認真辦理、秉公執法嗎?他已是很難相信了。這個案子如今告到了成都,而發生地卻在數百裏外的合州,如果自己不掌握具體的情況,不親自派人勘察一番,又怎能知曉按察使鞫案結果的真假呢?這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情如果就這麼希裏糊塗地過去了,以後還怎能上令下達,整肅吏治呢?這樣想著,他回到衙門後便傳來了自己的親信幕僚李陽穀。李陽穀本是知縣出身,素以清正廉明著稱,為人精明,善辦奇案,既熟諳官場又了解民間。黃宗漢向他講述了小梅兩次告狀的經過,鄭重地托他到合州密勘此案。李陽穀是個務實的不願閑呆著的人,當即便答應下來。當天晚上他就喬裝成商人,帶著兩個仆人奔合州去了。
李陽穀離開之後,黃宗漢的心一時倒安穩下來。他知道李陽穀不會這麼快就有消息,便也不急著催問按察使,就這樣一晃便過了八、九天。這一天,黃宗漢到他的老友,四川學使何紹基處拜訪,不巧何因為鬧肚子正請了大夫看病而未能得見,隻好打道回府。一路走著,正好經過了按察使衙門,黃宗漢猛地想到,合州那個人命案子發往按察使已有些時日了,尚不見行文回報,何不乘此時無事,進去看看。於是便在衙前停住了轎子。
黃宗漢還未等出轎,猛地就聽一個粗魯的聲音喝道:“走開,走開!臬台大人今日開審,無論何人一律不見。”
黃宗漢出了轎子,就見喊話的是一位滿臉橫肉的守衙軍丁,他的左右也一字排開了好幾位軍丁,看來今天臬台衙門的氣氛果然非同一般。黃宗漢並不理睬那軍丁,邁開大步徑直朝衙門走去。
軍丁火了,滿臉的橫肉更加難看,一步邁上前來,擋住了黃宗漢的去路,厲聲吼道:“你好大的膽子!你…………”正待往下咆哮,猛然間覺得氣氛不對,再仔細一看,認出了身著便裝、沒有打什麼儀仗執事的黃宗漢,立刻臉色嚇得刷白,噗嗵一聲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一般,“小的不知總督大人到此,小人該死,小人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