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門的老者叫夏老頭。江蘇鹽城人,一個不幸的人。他的頭像一個頓號,有點歪,上麵尖下麵大。腿還是瘸的。不管何時,他手裏總捏著一個扁平的酒壺。裏麵裝的是五十六度的紅星二鍋頭。他的臉好像是在酒精裏浸泡過多日又再揉成一團的紙。嘴巴一張開,就露出一個嚇人的大洞。他的兩顆門牙都沒有了。那是被曾與他相依為命的親孫女弄掉的。那是一個很好看的女孩兒,叫夏芒。我見過她的相片。坐在公園的旋轉木馬上,穿著一件百事可樂的T恤衫,光著兩條長腿,臉頰上有一層透明的茸毛,像一顆被剝了殼的雞蛋,又像一粒剛上市的新鮮熱帶水果。她愛上一個把自己推入火坑的男人,並心甘情願用自己年輕的肉體供養他。當夏老頭去阻攔,她把爺爺搡倒在地,並往爺爺的壞腿上踢了兩腳。這有點像韓國導演金基德拍攝的電影。但這並不稀奇。在我目前所置身的這個城市,隻要打開報紙,就總能看到這種新聞。那個男人,該怎樣稱呼他?他最終是為了夏芒死了,死得很英雄——當他們經過一處建築工地時,一塊鋼板從天而落,這個吃軟飯的小白臉一把搡開夏芒,把死留給了自己。有多少罪惡假愛的名義而行?但什麼樣的愛是沒有罪惡的種子?又或者說,有什麼事情是沒有罪惡在場?
“一位女孩,她的父親死了,在葬禮上,她遇到了一個讓她心動的男生,此後不久,她的姐姐被人謀殺,警方破案後,發現凶手就是這個女孩。她為什麼要殺了自己的姐姐?因為女孩要製造一場葬禮,以便再看到那個讓她心動的男生。”
活著人的啊,紙牌交錯擺放,被不斷重洗,在上帝的手指上跳著舞。但不管這隻手如何輕逸、迅速、確切,或說性格鮮明、花樣繁複,結果並不確定。攤開在桌上的牌麵每一時刻都有著無窮的變化,是隨意的、偶然的、破碎的、混亂的。它衍生出無窮盡的故事。我們並不清楚變化的目的,也很難在這些故事中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靈魂。它們既不能消除我們的人格分裂,反而會擴大;也無法滿足我們內心那種不可言說的渴望,隻會越渴。為什麼我們還要坐在桌前?或許我們迷戀的是變化本身,就像一個孩子窺看萬花筒,但我們已深知裏麵藏著的不過是一些幾何形狀的小紙片。這種絕望的痛苦,將帶領我們穿越紙牌搭成的迷宮,來到雲端之上。
一九六四年,中國爆炸了原子彈。我有點不解,毛主席明明說了原子彈是紙老虎,為什麼國家還要去搞這隻紙老虎,並在成功後舉國歡慶?疑惑一閃即逝,我的目光被“草原英雄小姐妹”吸引住了。十一歲和九歲的蒙古族小姐妹龍梅和玉榮,與暴風雪搏鬥一天一夜,舍生忘死保護了集體羊群,人民日報以《最鮮豔的花朵》為題,報道了她們的感人事跡。當時我還不能看懂每個字的涵義,全文八節,“楔子、風暴、黑夜、燈光、親人、黎明、生命、尾聲”,第一節,楔子的“楔”我就不認得,但這篇報道的字數我數過不下十遍,不連標點符號,共八千七百七十六個。這是一件龐大的工程,眼睛數得發疼,每數一個字,我便在紙上畫一橫,我整整畫了一千七百五十五個“正”字,還多出一劃。龍梅與玉榮是多麼高尚!用自己的生命保住了羊群,剛從昏迷中蘇醒過來,第一句問的就是:“我的羊群呢?”相比之下,我太可恥了,整天私心作祟,哪有一點革命接班人的模樣?
我發誓要痛改前非,打算每天去做一件好事,並用日記本寫下來,以備到時交給由班主任代表的組織審查。但做好事的機會又何其之少!我總不能把教室牆壁上的磚也拆下來洗。我很想拾金不昧,但就撿不到一分錢,哪怕是一根針一粒紐扣。我鼓起勇氣敲響去年曾經去過的幾戶孤寡老人家的門,結結巴巴說明來意,他們陰沉下臉,重重地關上房門。我很羞愧,這不怨他們沒禮貌,我們曾打碎了他們的碗,弄壞了他們窗戶上的玻璃,在幫一個幹瘦皺癟的老婦人洗頭時,拽落了她幾綹白頭發。我得承認,高舉著“學雷鋒做好事”旗幟的我們,就是一群蝗蟲,所過之處,無不人心驚惶。
學校附近有一個養豬場,裏麵有不多的幾頭豬,看上去都比較老實,就是嘴巴特長,懶懶洋洋地趴在糞便與汙水中,偶爾抬頭看一眼我。我觀察幾天,準備去那打掃衛生。當我雄赳赳氣昂昂扛著掃把潛入豬場下到圈欄後,豬們突然一起驚慌地叫,把蹄子舉過頭頂,衝出圈欄,滿世界瘋跑。它們終於獲得自由,雖然隻是比豬圈大不了多少的自由,所以它們完全不領會我來為它們做清潔衛生的好意。或者說,它們開始的老實都是偽裝,是誘使我這樣一個不懂事的孩子為它們打開木柵門。我嚇傻了,雙腿戰戰兢兢,徒勞地張開雙臂。一頭黑豬躥過來,鑽進我胯下,把我扛到背上,急奔出欄,再一個幹淨漂亮過肩摔,扔下我揚長而去。我眼看要被它們踩成食物,暴怒的飼養員衝過來,順手給了我一巴掌,喝道:“小兔崽子,給我滾。”我想滾,他馬上反悔了,一把揪住我衣領,嚷道:“你是哪個學校的?”這是一次多麼令人難堪的辯白啊。我被一群近似凶神惡煞的大人迅速包圍。我沒法子不眼淚汪汪。我快哭得背過氣了,可還是不能讓他們相信我是來做好事的,不是蔣光頭派出的特務。一個臉上有酒渦的金魚眼反複問我,是否懂得這些豬是國家財產?這是可怕的陷阱。我想起偷雞蛋的老廚師。我想,我也該打自己嘴巴,於是,掄起巴掌用力打。我一打,他們全笑了。我就打得更起勁了。我一邊打,一邊交待自己的姓名、年齡、就讀的學校,以及父母的名字。當我說出繼父是誰後,金魚眼怔了下,小酒渦就在臉上不斷浮動漂移,變化出各種表情。半個小時後,繼父匆匆趕來,他倆緊緊握手,就像《林海雪原》裏的楊子榮與座山雕,說一些日常問候的話,也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繼父拍拍我腦袋吩咐我叫叔叔。我乖乖叫了。金魚眼蹲下身,用手掌抹去我衣衫上的豬的糞便,笑道:“這孩子真聰明,都曉得來替國家打掃衛生。”繼父也笑,領著我回家,邊走臉邊黑下來,走到半路上,在路邊草叢裏擼起一把手指寬的青葉,往巴掌心裏吐了一口唾沫,搓軟,敷在我的腮幫子上,說道:“是他打的?”我搖搖頭,嘴巴上火辣辣的疼一下子就被一種清涼所取代,仿佛有一條狗拖著毛茸茸的舌頭在上麵來回舔著。我差點愜意地呼出聲。繼父又問:“那是誰打的?”我隻好承認是自己。繼父用很奇怪的眼神瞟了我一眼,吐出一口氣,沒問我為什麼要打自己,也沒問我為什麼要去豬圈,搖晃著身子,在金色的陽光裏甩開腳步。我走在他身後,躲在他的影子裏。我突然幻想金魚眼會寫封感謝信到學校去,這樣我就可以在班主任麵前驕傲地挺起胸膛。
這當然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我在鬱悶了幾天後,終於有了一個奇妙無比的主意。這還是從去豬圈後獲得的靈感。我的班主任是女的,是寡婦,丈夫死得早,家在學校裏,是一排平房中的一間。房門有幾株喜樹。女班主任有一位兩歲的兒子,每每蹲在樹下拉屎。我決定去幫這個小東西揩屁股。為此,特意把報紙裁出巴掌大的形狀。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啊!當我皺著眉頭把報紙往眼前這個細嫩的臭烘烘的屁股式下時,小東西成了小畜生,鬼哭狼嚎尖叫不休,聲音那個瘮人,方圓幾裏的玻璃都砰砰亂跳。女班主任卷起一陣風沙,暴走而至,說我把她兒子按地上吃屎。這太委屈人了。雖然小畜生嘴邊的確有一丁點大便,那屬於意外,是不小心,可以原諒,至少我的動機是好的嘛。這一次,繼父沒能救我。女班主任通知了我的母親。母親氣壞了,趕來後,抓住我拳打腳踢。我被打成豬頭,雄心壯誌一時盡付塵土。
一九六五年,山雨欲來,“社教”在各處開展得如火如荼。人人爭表忠心。政治嗅覺靈敏的人從姚文元發表的《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裏讀出不祥。我上了小學三年級。於萍做了班長,與我同桌。老師說,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但於萍有紅領巾戴,我沒有。那條三角形的紅色布條兒區分了我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