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3)

所謂“硬”,可能隻是我的幻覺。我在成人後讀過一點關於兒童性意識的書籍,裏麵論述了兒童的各種性行為,比如擁抱親吻、撫摸生殖器、扮病人與醫生檢查身體、過家家、比賽誰尿得遠等,但沒有誰告訴我:一個八歲大的男孩究竟會不會出現真正意義上的勃起。

我們對過去的回憶,包括那些看上去真實可信的細節,有多大程度上值得信賴?二零零五年一月,德國波恩大學的研究人員宣布,他們發現大腦中有一種“守門人”的功能,能對湧入大腦內的信息進行分類,即分成需要保留的和永遠忘記的兩類。而且,如果記憶同喜悅、恐懼或激動這些感覺結合起來,就會特別深刻。換句話說:我們總是記住我們想記住的,忘掉我們想忘掉的。

大腦不僅會自動過濾掉那些它認為毫無意義的信息,還會對所保留下的信息進行處理,進而演繹,以便讓這些信息更吻合自己想成為的那種人的形象。這並不是我們故意要撒謊,而是因為我們相信那些留存於腦海裏的影像確實是發生過的事。又或者說,謊言並不存在。人的謊言是構成時間之河的一種基本元素。魯迅先生指出的“瞞和騙”並非是中國人獨有的劣根性,而是整個人類的品性。今天未發生的事,明天要發生;你未遇上的事,他遇上了,這些有什麼根本性的區別嗎?況且曆史本身固有著自己壯麗的不為人的意誌所改變的行進秩序。不管是否有那麼一群人試圖“據事直書”再“予奪褒貶”,有些東西必然化作沉沒之魚,淪為虛構之物。

天空湛藍。“三年自然災害”結束了,人們臉上又浮出精神抖擻的笑容。六三年,有一個名字震動中國大地,他的名字叫雷鋒。“學習雷鋒好榜樣,忠於革命忠於黨。愛憎分明不忘本,立場堅定鬥誌強。”我念書了。我不是一個好學生,成績也不差,或許是看多了不花錢的小人書的原因,“人、手、足、口,山、水、田、土”等自然不在話下。我所著迷的是要當“學雷鋒標兵”,不過,競爭太激烈,比起現在的考研還困難。一個班的學生有五十多名,隻有一名標兵。我最大的對手就是於萍。

冤家路窄,這個黃毛丫頭成了我的同學,特別愛勞動,能把教室裏的玻璃擦得讓蒼蠅也滑了腳——事實上,沒一隻蒼蠅膽敢飛入校園。無數雙狂熱的眼睛在虎視眈眈。上繳蒼蠅的屍體也是“學雷鋒活動”的內容之一。為此,我在上學路上也緊攥著一隻自製的蒼蠅拍,不走尋常路,專挑汙水橫流的小巷,哪裏臭就往哪裏奔。我母親因為我在吃飯時突然放下碗,狀若瘋狂地去追殺蒼蠅,嚇得摔碎碗,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頓。不謙虛地說,我抓蒼蠅是努力的。成績也卓有成效,每天能弄到幾十隻蒼蠅。令我鬱悶的是,於萍上繳的蒼蠅屍體總是全班最多。活動進行到最高潮時,她仍然能每天抓來數以百計的死蒼蠅,還不缺胳膊少腿,個個可以拿去當標本。我非常納悶。難道於萍家專門孵蒼蠅?我跟蹤了她。

我真蠢。真的。我跟蹤了整整一個星期都未發現於萍的秘密。我怎麼也沒想到於萍在女廁所裏一蹲就是半個小時為的就是抓蒼蠅。我還以為她便秘了。我蹲在女廁所外麵,腳蹲麻了。我為什麼就想不到進廁所抓蒼蠅?可見我的智力是有問題的。或許這不能怨我。畢竟在廁所裏抓蒼蠅也有技術含量。因為轟轟烈烈的“學雷鋒活動”,縣裏的幾間公廁一天有十幾趟人馬來打掃。要逮蒼蠅,必須翻過隔板,到後麵的糞坑,還不能直接用拍子往蒼蠅聚堆的地方拍,那樣屎尿會濺一身。得用一個大紗網,越大越好,把新鮮剛出爐的屎撿進去一坨,屏住氣息,等蒼蠅飛來。看火候差不多了,趕緊收口,打上結,再拿回去浸在水裏,淹死蒼蠅,就大功告成了。當我在有心人的指點下,終於發現問題的要害所在,我憤怒了,馬上跑回學校向老師檢舉了於萍同學的這種惡劣行徑。老師奇怪了,說,廁所裏的蒼蠅就不是蒼蠅?

我無話可說,立刻往廁所裏躥,腳跟都打在後腦勺上。那天,我忙到黃昏,逮到成百上千隻蒼蠅。我把它們裝入紙袋,驕傲地拎在手中,帶回家,放在枕頭旁邊。我想老師明天會表揚我的。我都在夢裏笑出聲。第二天,我一大早去了學校。我還沒來得及展示自己的勞動成果,站在講台上的老師有意無意地瞟了我一眼,大聲宣布:從今天起,“學雷鋒活動”不抓蒼蠅,改幫孤寡老人挑水劈柴,要讓他們感受到雷鋒就在身邊。

那一刻,我知道了什麼叫做沮喪。我恨死於萍了。

說起打蒼蠅,或許應該提一下五八年抓麻雀的事。那是孩子們盛大的節日。我有一點模模糊糊的印象。當時中央提出要開展“除四害、講衛生”的愛國衛生運動。所謂“四害”,指的是麻雀、蒼蠅、蚊子、老鼠。其中又以打麻雀、老鼠聲勢最為浩大。這是有原因的。畢竟蒼蠅與蚊子不與老百姓嘴裏搶食。我聽大人講,縣裏開大會,幹部在大會上算賬,說,一對麻雀,一年能孵出四十隻小麻雀。一隻麻雀一年要消耗四斤糧食。縣裏起碼有一百萬隻麻雀,乖乖啷個嚨,這得吃掉多少糧食?縣裏的幹部最終也沒給出一個具體數字,但無疑麻雀就是壞蛋,與蔣光頭一樣壞。當然要以人民戰爭的形式圍而殲之。那是何等壯觀的一場圍剿啊!全縣人民不分老幼婦弱,一起出動,敲鑼打鼓,手執彈弓、竹竿,還拿鞭炮放在洋皮桶裏炸。麻雀到哪,人就到哪,口號是“不讓麻雀吃食、休息,使它無藏身之處,無立足之地,務必以疲勞戰術,餓死它,活活累死它”。可惜那年我才四歲,要不我抓到的麻雀數量一定要比於萍抓到的蒼蠅數量多。

在水的極深處,藏著一麵牛皮鼓。當它被敲響,夜色會像一隻大得看不見形狀的黑鳥突然收攏翅膀。天空還是黃澄澄的,公園外麵的霓虹已在悄無聲息地逐一亮起。它們把一杯杯搖晃的紅酒傾入池塘中。原本寂靜澄明的水化作一片瀲灩。光影中的荷葉若沉默的智者,容顏悄然隱遁。我從水裏抬起頭。蜻蜓不見了,飛來兩隻麻雀,站在太湖石上啾啾鳴叫。在它們的對麵,圍牆之上,是一個曾無情驅趕了它們的稻草人模樣的霓虹廣告牌。那些在公園裏遊蕩的人朝著門走去,臉龐漸漸模糊。

門,掩蓋藏在它內部的事物,給人提供想象。偶爾,它打開自己,讓想象成為現實,讓我們理解現實與想象之間的差距。玻璃門不是門,它是窗戶,是炫耀以及對忙碌的表達。門,這種隱蔽的內心,如光線般切開空間,切開人們的生活。門裏是獨享的秘密。門外是公眾所需的閱讀。或許可以說,牆是死的,門是活的;牆是一堵不可逾越的障礙,門是一種包含障礙在內的靈活。事實上,從穴洞中進出的是動物,從門中走出的是文明。文明的發達程度即體現在這種靈活性上。

門,這種建築形式,其本質是社會關係。但這種乏味的話語讓我們厭倦。應該說門是一種神秘。開門和關門,飽含了人類所有的情感:憤怒、狂喜、憂傷、平靜等。這種神秘還衍生出各種八卦消息。解放戰爭時期,華北野戰軍兵圍太原。太原有兩座城門,一曰“迎暉”,二曰“迎澤”。在閻錫山召開的高級軍事會議上,有人獻策:“暉”是日軍,所以當年日軍攻入太原;現在“迎澤”門要把毛“澤”東迎進太原。派人去拆了迎澤門,太原之圍自然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