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3 / 3)

翌日清晨。一輛卡車在他身邊停下,一大桶水泥倒在他身上。他成為了這組雕塑的一部分,成了檌城的一部分。

樹叢與樹叢之間的空,微微地漾動,好像蠶吐出的絲纏繞我的手指。

坡地慢慢地矮下去,變得像一張攤開的報紙那樣平坦,接著在夜色中又慢慢地隆起,又好像是少女正在發育的蓓蕾。路沿著樹叢逶迤延伸,引導著我。不是我走在路上。是已被鋪設好的路決定著我的方向。而這些小徑分岔的用碎片、木頭鋪成的路皆服從於公園的意旨。公園有兩種。一種是展示其生態、自然景觀和美學的特征,強調其特殊的科學、教育和娛樂意義的國家公園;另一種是景觀經過人工設計,以遊樂為目標,供城市居民娛樂休閑的主題公園。它們都是意義的彰顯處。我們更熟悉後者,它使城市區分於鄉村,試圖為朝九晚五的人們提供一個清潔的肺。

一個人可以在公園裏散步,排遣內心的寂寞,在掃過頭頂的樹葉嘩啦聲中,凝視著草、樹木、白鳥、水與水麵上生出的茫茫氣霧,想起童年的喧嘩,倒掉胸腑間積存的日常生活的渣滓和垃圾。人們彼此觀望,惦念著童年在草地上追逐的那隻皮球,不必擔心因過分接近所造成的恐懼,又因為近在咫尺的陌生臉龐上所散發出的體溫,感受到暖意與同為“人”的氣息——他們是一群刺蝟,不斷接近,不斷分開,始終無法徹底忘懷圍牆外麵的城市所提供的經驗教訓。若是兩個人,就不妨在公園裏擁抱相愛。這裏可以找到一切可指向內心纏綿的詞語。花前月下柳邊水畔,亂紅飛過秋千去。公園裏的種種景觀充分地激發他們對異性的依戀,渴望去愛,去拉起那隻值得依賴的手,攬住那輕輕細細的腰,看著彼此的眼睛許下一生的諾言。也有三個人並肩走著的,一個是穿西裝的男人,一個是穿旗袍的女人,另一個是牙牙學語的孩子。蹣跚的孩子走在中間,牽著父親的左手、拉著母親的右手,嘴裏牙牙作聲。這是一個完美的圖騰。

在這些美之秩序的籠罩下,這塊包含丘陵、溪水、樹木與各種遊樂設施,被苦心孤詣設計的土地,有著盎然詩意。我嫉妒行走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也祝福他們。我衷心希望他們的孩子能比他們過得更好。但我知道,人類史不是一個不斷向前的過程,不能用所謂的“螺旋式上升”來形容。

現在被我們津津樂道的技術可視作是一種進步,同樣可視作是一種衰落。技術所催生的汽車、手機等,改變我們的生活方式,帶來最能刺激感官的快樂,它照耀人類,讓我們不必因為祈求來世雙膝跪倒。但“物”並未因為技術得到真正的增加,不過是改變了其內在分子的排列次序、換了一個名稱罷了。社會不會因為技術更富有自由度,層出不窮的技術進步,反而會增加其複雜度。更重要的是:技術並沒有真正改變人自身。人類對技術的依賴,還會導致人本身某些能力的衰弱。如對電腦的廣泛運用將導致人的記憶能力、計算能力的普遍衰退。人在世界上,所做的,比如,把石油從地底下挖出來,提煉出塑料,製成手機外殼,等等這一係列嚴密的近乎不可思議的經濟活動,從某種角度來說,其實毫無意義,無非是製造熵。誰能告訴我財富到底從哪裏來,又往哪裏去?財富極可能就是一種幻覺。與人類所譜寫的神話實質一樣。都是為了激動人心。一團無用的激情。

“我深信,隻有從各個方麵全方位地了解世界,從宏觀的經典物理和微觀的量子物理角度,從數學和詩的角度,從宗教與文化的角度,通過各種力、場、粒子,通過善與惡、道德與正義、經濟與法律等,我們才能最終了解自己,了解我們的家——宇宙背後的意義。”夕陽落下去,落到丘陵那邊。雲,像一整副攤在天穹上的塔羅牌。

夕陽落下去,落到丘陵那邊。天空中呈現出一塊青,像一口青色的井,美得讓人窒息。井邊的雲是一塊塊形狀迥異的積木,搭建出種種匪夷所思的模型,有的像小醜與馬,有的像武士與戰車,有的像隱者與教堂……所謂人類史的模型當即是其中一個。這是我無法理解的,也沒有能力去預測其變化與趨勢。我隻能說,任何一個時代都是這副塔羅牌中的一張。

所有的詞語必須全部存在,哪怕它們彼此矛盾,這副紙牌才能夠包含所有最基本的元素(元素是有限的),在重置中不斷變化、暗示、隱喻、闡釋,僅憑其擺放順序就能繁衍出無數的故事。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隻有這樣,才能呈現出整個宇宙莊嚴的麵貌。種種變化不可計數,若恒河之沙,其中隻有一小部分才能獲得詞語的命名,找到某種為我們所能理解的形式與意義。

活著的人啊,人,並非萬物之主。萬物的存在並非是由於人類的意誌,樹木河流不是為了悅人耳目;魚羊馬狗不是為了填人類的肚腹。在宇宙演變史上,人類是微不足道極其偶然的一環。這種偶然性不比一隻踩在鍵盤上亂蹦的老鼠最終卻在時間長河中書寫出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的概率大多少。若說真有一個超越萬物的絕對意誌的存在,它也不會因為人類的興衰有什麼情緒波動。

宇宙渴望複雜,這是它對自身唯一的要求。對宇宙這部大書來說,所有我們認為偉大的、可笑的、荒唐的、愚蠢的,都是其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若說宇宙有思想,那麼它從來就不想變得更好,也不想避免更壞(人類渴望這樣。這種試圖改善同時代人處境的渴望,也是最大之不幸的根源所在,往往具有種種駭人聽聞的破壞性)。它隻是呈現,把美的、醜的、好的、惡的,攤在夜穹上。有的是流星。有的是所謂的恒星。就具體的每顆星辰來說,它們全是曇花一現;但就星辰這個整體來說,是永恒。

宇宙有界無邊,在它外麵,因果或許並不存在。在它裏麵,因為四種基本的力,因果必定存在,且陰陽互根,互為始終。即:所有的美,與不美是同根所生——這個根是人類的心。它們一起躡足潛伏於任何事物的內部。客觀的那個不為人們意誌改變的“美”與“醜”並不存在。光是粒子,也是波。這是因為我們的觀察方式。公園是美的,也是醜的、惡的。七十年前,它是幾千被日軍殺死的平民的葬身之所。綠草如茵的土地下,積有累累白骨。在暴雨如注的夜晚,坐在木亭子裏,能聽到那些在靈魂深處突然響起又很快湮沒的慘呼。生命在那瞬間,好像被一把匕首奪了去。

或許說,那是已經過去了的曆史,與當下無關。那我願意重複一下所謂的公園的定義,“它供城市居民娛樂休閑”。換句話說,在中國十三億多人中占絕大多數的農民被這個定義摒棄在外。公園從來就不是窮人的公園。太多衣衫襤褸的人被公園驅趕。而我之所以能在關園之後繼續在公園裏停留,僅是因為我給守門的老者塞過幾包香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