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2 / 3)

門,還可以是量詞,如一門炮;是動詞,如門皂、門吏;是生物學上的分類類群中的一個等級;是稽查、征稅的關卡;是水路、陸路必經的出入口;是訣竅;是家族;是學術思想或宗教的派別;是幫派;是一種具有一個或多個輸入端但隻有一個輸出端的開關電路係統;是中醫理論裏的經氣循環出入處、針孔、境界等。

一個姑娘走進屠格涅夫筆下的《門》,迎接那不可知的命運;一個敲鍾人把女孩抱進巴黎聖母院,向世界關上門;一位叫K的先生想進城堡,終不得其門以入;一個叫雷蓓卡的寡婦躲在《百年孤獨》那扇門後遺忘了人類,也被人類遺忘;一個叫李世民的在玄武門邊謀殺了哥哥和弟弟,成為千古一帝;一個叫牛頓的科學家,為一條大狗一條小狗的進出方便,在牆壁上開了兩個大小不一的門;一個叫楊修的在門邊玩文字遊戲,說什麼“一人一口酥”,結果被砍了腦袋;一個落魄畫家在牆壁上畫了一扇門,牆壁那邊是他喜歡的女人;一個年輕人站在兩扇一模一樣的門邊,等待公主的眼神以及老虎或者鍘刀;一個叫阿裏巴巴的青年對著石頭,大喊“芝麻開門”。

門,沉默地站著,站在我的視線裏。守門的老者走出值班室,不耐煩地朝著三三兩兩的遊人呼喊。白熾燈泡的光線穿過值班室的杉木門板,在鋪滿鐵柵欄投影的地麵上繪出一個橢圓。一些肉眼看得見的塵埃在這束光裏麵做布朗運動,像被大風搖動的樹的細枝,但光是靜的,並且透明。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這塊明亮的光斑在燃燒,布滿纖細的陰影紋路,先是邊緣,然後是中間,逐漸沸騰,並吐出一個個更明亮的泡泡。

這個橢圓的光斑是打開世界的大門嗎?精靈、大火、被獵殺的翼鳥、與獅子搏鬥的國王、被淹沒的高山、鱷魚沾滿血的牙齒、少女的哭泣、動物仰起的頭顱與前足……一個個奇妙的詞語自泡泡中生出,顫動著藍色翅翼。它們與那些自日常生活中所萃取的詞語完全不同(後者不能預見未來,隻能根植於過去,試圖解釋現在。而世界在這個笨拙的氣喘籲籲的解釋過程中,早已掉頭而去。或許還可以這樣說,所有的未來都包含在過去之中,是對過去的某種闡釋,但要理解這種闡釋,就必須使用當下的語境以及各種技術物,而最重要的是:想象。就像《黑客帝國》中的救世主尼奧說的那樣,湯匙並不存在。電梯迅速向上),飽含著真理,散發著來自宇宙最本原的能量,其音節盎然如蜜,每念誦一次,即有氣流振動全身。

我站起身,走向公園深處。萬物如同細碎的絨毛,在夜色裏撒落。我豎起耳朵,聽見它們的微弱嘶啞的聲音。

遍宇宙皆是檌城。過去、現在及未來的一切都是檌城。

那個超越時間、空間和因果作用的也是檌城。宇宙絕對本體亦名之為檌城。

受命去構建檌城的工程師激動不已。眾所周知,世界上的萬物都將按其原有比例被複製於城中:萬裏長城、金字塔、宙斯神像、摩索拉斯陵墓、阿耳忒彌斯神廟、早已成為傳說的亞曆山大燈塔與巴比倫空中花園,以及直往天際的迪拜塔、像一堆銀色矩形的紐約新當代藝術博物館、中國的“鳥巢”等。

檌城,永恒的、不朽的存在。整個宇宙即是它的波動。它是眾妙之門,是一切事物的總和。

手握鉛筆的工程師在短暫的狂喜後,陷入深思。複製,這種來自流水線上的節奏必將摧毀藝術的神性,抹掉那些“凝固的音樂”、“立體的畫”、“無形的詩”和“石頭寫成的史書”中的唯一性,使上帝之子的臉龐與芸芸眾生毫無區別,而神性被剝奪就將導致:天堂消失。藝術不再是“此處”抵達“彼岸”的船與橋梁。掛著藝術品招牌的被“生產”出來的充斥街頭巷尾廉價的消費品隻是所謂現實世界的狗,時不時衝著匆匆旅人狂吠幾聲。換而言之,檌城是淫穢的。因為它將喚起的並非是多種意圖、內心的水、有節製的美、神秘的超驗價值、老虎與玫瑰,它所能提供的樂趣隻有一種,卻可以用刺激性、混亂性、商品性等概念來界定,這與色情作品一致。

究竟是誰下達了修築檌城的命令?

工程師沒再思索下去,各種急需他重新編排、組合和移動的建築材料已經堆積如山,他接受了自己的命運(那個由形狀、塊麵、線條和色彩組合的不可言說),如同狗接受了骨頭。

複製在技術上不是難題。複製連綿無盡的牆垣與山體是容易的;複製牆垣上的苔蘚、螻蟻與路旁紅、黃、綠、黑、灰、白雜色相間的山巒是容易的;複製冷風、薄霧、盔甲、夕陽、溝壑、倒斃的馬、靜謐的村落、道路、漫無盡頭的艱苦工作給人帶來的虛無感和絕望感是容易的;複製那些像孩子一樣容易希望又容易失望的建造牆垣的人群與下達修建牆垣的那個威嚴、疲倦、虛弱的聲音同樣是容易的,甚至說複製孟薑氏淒涼的慟哭聲和她夫婿的屍骨也是容易的。

困難的是:如何複製那塊屢被毀壞又屢次被砌進牆垣同一位置的石頭?

它曾經是石灰岩、花崗岩、玄武岩、大理岩,是一方青石、一根骨頭、一塊褐色的金剛石、一件魚化石;曾經瘦骨嶙峋,曾經打磨精細,曾經有過箭矢留下的凹痕,曾經被秦朝勇士用來支撐被砍斷的腿,曾經被辮子軍的大刀砍出數點火星,曾經長久地泡在牛羊的尿溺糞便中。

疲憊的建築師躺下身。滿天的星鬥照耀著他衰老的臉龐。檌城在他身下,如同亙古夜幕下蒼老的浮雲,遙遠而又神秘。所有的困難最終都得到了克服。他心滿意足地微眯起眼,想起焦裕祿、孔繁森、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大禹、魯班、不肯過江東的項羽、張國榮扮演的程蝶衣、《滿城盡帶黃金甲》、MP4、手機、海子的詩、杜甫……他突然看見牆垣下的一組雕塑,是一個女人牽著一個孩子。生動準確的線條,精妙地把握住感人的瞬間動態,孩子的眼裏有盈盈淚光。他辨認了許久,終於發現,她是他的妻,那孩子是他的兒子。這組雕塑做得太好了,他感到胃疼,為自己當初的設計忍不住低聲讚歎。月光潑下,潑濕他的衣裳、他的臉與他的眼。他情不自禁地起身去摸孩子的額頭,一陣毛骨悚然的感覺像毒蛇襲擊了他。他尖叫起來,所有的動作猛然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