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曆來都是糧食短缺的承受者,被大批餓死的現象向來不絕於史書——盡管革命總是以他們的名義進行。而他們的革命目標也往往隻是在革掉皇帝的命以後,自己來做皇帝。這種農民起義在教科書中雖然有著所謂的推動時代前進的意義,但給當時的士紳階層與更多的平民百姓所帶來的常是滅頂之災。“黃巢兵圍陳州,因軍糧短缺,便將附近大批鄉民,無論男女,不分老幼,悉數趕以特意打造的巨型石磨中,舂為肉糜。陳州四周的老百姓吃光了,便縱兵四掠,俘人而食。”
一個個龐大的王朝在時間之河中輪回。饑餓於文明史若附骨之蛆。二十世紀初期,美國記者斯諾來到中國,老老實實地寫道:“你有沒有見到過一個人有一個多月沒有吃飯了?兒童甚至更加可憐,他們的小骷髏彎曲變形,關節突出,骨瘦如柴,鼓鼓的肚皮下塞滿了樹皮鋸末,像生了腫瘤”。“饑民的屍體經常在埋葬之前就消失了。在有些村莊,人肉公開售賣”。“在赤日炎炎下,久旱無雨的黃土高原一片死寂,沒有綠色,樹木光禿禿的,樹葉被摘光了,樹皮也被剝淨了。路邊橫著骷髏的死屍,沒有肌肉,骨頭脆如蛋殼,稍有一點肉的立即被吞噬掉了。飽受著饑餓缺衣無食的少女,半裸著身子被裝上運牲口的貨車運往上海的妓院……”
我無意指責什麼,也不想提那幾年茅台酒的產量有多少(釀造一公斤茅台需要消耗近五公斤糧食。以六零年912噸的數據計算,約折合952萬斤糧食),更不願意去已經解密的曾經塵封多年的外交檔案裏查核那幾年中國對外援助額,隻是想說,在度過這段“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後,母親反而對政府充滿感激之情。她得了浮腫病。政府對浮腫嚴重的人發了糠餅。糠有利尿的作用,吃了能消腫。雖然糠餅發了一段日子就不發了,但母親還是常常念叨:“若沒有那幾塊糠餅,我早就去向馬克思報到了。”母親把一腹怨言都給了老天爺與蘇聯老毛子。
母親原本在一家紡織廠做女工,嫁給我繼父後,調到該廠財務室做會計。她沒受過什麼教育,非常聰明,很快學會了借貸記賬。紡織廠在山邊,與縣醫院一個在山南一個在山北。母親做女工時,我溜去車間玩耍,那時的機器始終在轟鳴巨響。車間裏還裝著喇叭,在不斷地播放震耳欲聾的音樂。蒙著口罩的女工們在一排排錠子間往返奔走。她們沒有半刻停歇,一天也不知道要走多少公裏。因為太疲倦了,有時人會突然歪倒,被旋轉的錠子打得頭破血流。大家就趕過來掐她的人中,給她喂水。受了傷的女工在醫務室做過簡單包紮後,馬上回到錠子旁。這讓我很奇怪,難道她們都是鐵打的嗎?而且,母親在回到家後還要做飯、洗衣,屋裏屋外忙個不停。這真是讓人難以理解。
那天早上,我記得很清楚,天是陰的,沒有雨,與青蛙的白肚皮差不多。我去紡織廠玩,兜裏揣著一塊麵疙瘩。這是我用一塊磁鐵、幾枚大頭釘與一隻很罕見的藍蜻蜓和另一個綽號青皮的孩子交換來的。吃蒼蠅吃得最好的是青皮。他比我大兩歲,極瘦,肚子卻大,也不知裏麵裝了什麼。麵疙瘩我一直舍不得吃,實在餓了,拿到鼻尖嗅嗅,捏來捏去,捏成黑糊糊的一團。當我爬過幾條涵管,試圖翻越工廠的圍牆時,看見母親的同事明姨。我本來很喜歡她。她老愛用鼻尖蹭我的臉,還愛用結滿老繭的手捏我的鼻子。她有個兒子叫大頭,與我玩得很要好,五九年不知道吃壞了什麼東西,鼻子裏流出烏黑的血,一下子人就傻掉了,每天趴在地上吸泥巴吃。
明姨靠著一麵凹下去的牆站著,兩隻手扶著牆。一個男人弓身站在她後麵。我不認得他是誰。可能是附近村子裏的人。他們的褲子褪到膝蓋下,身子一動一動。我懵掉了,不敢動彈,聯想起母親與繼父晚上那些古怪的姿勢與發出的聲音,嗓子眼兒伸出一個小巴掌。明姨臉上有著讓人害怕的表情,眼球子瞪出來,裏麵布滿血絲。那男人忙活完了,開始拎褲子。明姨轉過身,攤開手掌,嘶啞著嗓子說,“拿來”。
那男人一愣:“昨天不是給了兩塊嗎?”
明姨說:“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
那男人嘀咕著,從兜裏摸出一個東西遞過去。那種東西我們管它叫“饃的”。是一種用糠、米、椿樹葉一起蒸製出來的半圓體,很耐饑,吃一個能管一天。我的胃不爭氣了,叫喚起來。我小聲咳嗽,猛地下定決心,撿起石頭朝他們扔去。那男人一驚,把“饃的”扔在地上,撒丫子沿著山路往下飛躥。明姨嚇著了,低下身往牆壁下的涵管裏鑽去。她太慌亂了,連褲子都來不及係,卻記得伸手去抓“饃的”,結果褲腿絆倒她,她摔倒在地,頭撞在涵管上,手中的“饃的”順著山坡滾到我麵前。明姨低低呻吟,仰起頭往我這邊看。她頭上已淌下血。我也真是嚇著了,像被槍打了,撿起“饃的”鑽入另一條涵管,翻過山坡一口氣奔到遠離紡織廠的野外。
人這種兩足無羽的生物,骨子裏都壞透了。
我別說懺悔自己的罪,還得意洋洋地把自己作的孽到處宣揚。我那時已成了一群孩子的頭,很威風,自封司令。日日夜夜率領著這幫頑童四處作惡,還跑到明姨家朝她屋子裏扔石頭。直到今天,我都不敢相信年僅七歲的我居然會行下這樣大的惡。明姨的名聲很快便壞透了。她丈夫把她關在屋子裏綁起來打,綁在柱子上,用那種很結實的麻繩反捆住。我們趴在屋脊上津津有味地看。一開始隻是扇耳光。明姨不吭聲,讓她丈夫打,把臉打得胖胖的。那個小男人打疼了手,就拿扁擔抽。明姨說:“你打死我吧。”那男人愈發憤怒,嘀嘀咕咕說了許多話,喝起酒,不知道他從哪裏弄來的,應該是廠裏的工業酒精。小男人沒多久又是哭又是笑,突然拿瓶子敲在明姨頭上。明姨的頭朝一邊歪過去。男人撲倒在地,呼呼睡去,鼾聲響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