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島上湯澆蟻穴般混亂中,太醫院是唯一暫時寧靜、溫馨的港灣,燭光輕輕閃動,放散著柔和的光。姚岫坐在床頭,撫摸著施世騌的手,看著他的睡相。
忽然,施世騌從沉睡中醒過來,他睜開眼環顧四周,焦點漸漸變實,他看見了姚岫那蒼白的帶著淚痕的臉。他的頭轉動著,好像還在尋找著什麼。
姚岫以為他在尋找海葵,她臉上的失落是明顯的。她端來一杯水給他,問:“你想找海葵嗎?她在隔壁房間,我去叫他。”
但施世騌卻一把拉住她,說:“我不找她。”她試圖把手抽出來,施世騌卻不肯鬆開。姚岫羞紅了臉,看看不遠處站著的宮女,輕聲地像哄孩子似地哄勸道:“聽話,你不鬆開我手,我怎麼喂你水呀!”
施世騌夢囈般地說:“鬆開,我怕永遠也抓不住你了。”
這才是施世騌真情的流露嗎?姚岫極為感動地望著她,一口口地喂水給他喝。
施世騌深情地注視著姚岫,他說:“你不用為我擔心,我不傻,沒往心口捅。”
姚岫說:“我當時都嚇暈了,都是我不好,你是不是明白了我的暗示?才這麼做的?我真後悔,我真希望你沒聽懂,你好傻呀。”
施世騌說他不傻。若傻,能免此一刼嗎?能有躺在床上讓姚岫守著的幸福嗎?
姚岫臉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她忽然想到海葵請她當伴娘的請求,不禁心頭一陣陣發冷,她提醒自己,這幸福不屬於她,還是不要陷進去、不要作繭自縛為好。於是她目光遲滯地說:“我,我也許明天就回福州去了。”
這太突然了,也不太符合融洽的語言環境啊!施世騌很納悶,他問姚岫,為什麼這麼急?也不等他傷好嗎?
姚岫苦笑了一下,說:“我在這沒什麼事了呀。”
施世騌看著她的眼晴說:“你不是說,一直盼著再來金門、台灣的嗎?”
姚岫躲開他的視線,說那是為兌現諾言,給他送來父親的文書,送到了,也就沒事幹了呀,當然要回去,這兒並沒有自己的家呀。
施世騌說:“你沒有說真話,你看著我的眼晴!”
她隻匆匆瞥了他一眼,便又逃避似地移開了她的視線。
施世騌想了個新話題,很奇怪呀,海葵一見了姚岫,就警惕十分,那是一種本能。怎麼今天這麼放心地讓姚岫一個人守著他呢?
奇怪也不奇怪,姚岫說,是因為她答應了海葵一件事。
施世騌似乎預感到了什麼,他很緊張地欠起頭來:“你答應了什麼?你把我賣了,還是連你自己也賣了?”
姚岫淒楚地說:“你是我什麼人,我敢賣你呀!賣我自己就是另一回事了。”
施世騌說:“到底打的是什麼啞謎?你答應了她什麼?”
姚岫笑道:“她讓我晚走幾天,等你養好了傷,你們結婚的時候,請我當她的伴娘。”
施世騌聽了不禁啞然失笑,他一笑又馬上“唉喲”地叫起來,手忙在捂腹部,一笑,傷口受了震動,疼得受不了。
姚岫說:“這有什麼好笑的?”
施世騌又一次握住她的手說:“她這是趕你走,是騙你,是讓你死了心,表示我施世騌已經是她的了。”
希望的光焰重新點亮了姚岫的眼晴,她羞怯又充滿憧憬地問:“這麼說你從來沒答應過她什麼?”其實她也知道,海葵是一廂情願。
施世騌鄭重其事地搖搖頭:“這是根本不可能的。”
姚岫一半故意一半真誠地說,她爽朗、仗義,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女孩啊。
“我最多隻能把她當我的妹妹看待。”施世騌說,“你忘了我們施家與鄭家有血海深仇,是誓不兩立的,我能因為要一個海葵讓家族滿門怨恨嗎?”
言之成理。姚岫問他,跟她說過這理由了嗎?
施世騌倒是對海葵說過多次,可她根本不聽,她說她是天為父、地為母,和誰都沒關係。
姚岫又問:“你對她能說一點感情沒有嗎?”
施世騌歎了口氣:“她對我真的很好,我有時也卻不過情靣,我也不能說不喜歡她,但話又說回來,這是不行的。”
兩個人又陷入沉默中,燈花爆了一個脆響。
如果說病房裏流露的是真情,尚在隔壁太醫院公事房裏進行的,可就是一場交易了。
海葵和金漢臣坐在桌子兩端,海葵開門見山地說:“你猜對了,到用你的時候了,不過,人你沒猜對,也不可能猜對。”
金漢臣說:“那我也不費心思去猜了,反正我是郡主喂的一條狗,你讓我咬張三,我絕不咬李四,說吧,殺誰?”
海葵一字一板地說:“唐妃!”
像是晴天頭頂上響了一聲焦雷,金漢臣嚇得從椅子上彈起來,小眼晴瞪得如同黃豆:“誰?唐妃?你沒說走嘴吧?”
海葵說:“我又沒中風,嘴怎麼會歪?就是唐妃。”
金漢臣驚魂未定地說:“唐妃不是你親娘嗎?”
海葵平靜地說:“是呀,是又怎麼樣。”
金漢臣的頭搖得同貨郎鼓一樣。兩眼現出恐懼的光,把天捅個窟窿,無賴、亡命徒都會覺得玩似的,雇凶殺親娘?連無賴、亡命徒都不禁倒吸一口涼氣,覺得不可思議了。
到了這地步,海葵隻好堵住金漢臣的嘴,她說,我為什麼要殺唐妃,我自有我的理由。你用不著問。你是殺手,是我雇的,你隻管殺人拿賞錢,你知道得多了,隻對你有危險。
金漢臣還是不想染指。他說:“殺別人都好辦,殺唐妃不方便。其實,你自己下手更方便,在茶裏下砒霜啊,在飯裏摻鴆毒啊,都是極容易不過的事,又不用費銀子,又不容易露馬腳。”
“你是害怕了吧?”海葵說:“我告訴你實話吧,盡管唐妃對我沒盡過養育之責,又對不起我,可畢竟是我的生母,我不忍心自己下手。你明白了嗎?”
這理由倒也說得通。金漢臣說他懂。過去災年人吃人的時候,講易子而食,也是不忍心吃自己的孩子呀,人畢竟不是牲口啊。
隔壁病房裏,施世騌對姚岫說:“我倒真沒想把你常留下,雖然按我的本心,我希望你永遠不走,永遠留下來。但這不行,一來這裏危險,二來我有重要東西讓你帶給令尊大人。”
姚岫問是什麼東西?
施世騌看了遠處打瞌睡的兩個宮女一眼,小聲告訴她,是澎湖和台灣鹿耳門的布防圖,有了它,攻打台灣時就能順利得多,能少死好多人。他希冀能交到姚啟聖或施琅手上。
想不到施世騌竟是這樣一個膽大心細的有心人,姚岫驚喜地說:“你好厲害呀,以你的處境,可以說是步履維艱,你什麼時候有機會把這個都弄到手了?”
施世騌說:“不然我不是辜負姚總督一片厚望了嗎?”
姚岫說:“那東西也並不是馬上就派用場的,你現在傷成這個樣子,你不痊愈,我能忍心走嗎?”
施世騌說:“我也沒說馬上趕你走啊,況且那圖也沒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