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世騌說:“就是不相識的人落水,也不能見死不救啊!”
海葵問:“若是你的仇人在你眼皮底下落水了呢?”
施世騌呆了片刻,說:“你出了個難題,這我從來沒想過。你一定想過了?”
海葵說:“如果我的仇人落水,我會看著他俺死,絕不救他,或者,把他撈上來,教訓他一頓,再把他推到海裏去淹。”
施世騌怔怔地看著她,這真是獨特的複仇方式。
海葵想請他幫忙的事,正是複仇。她要殺死馮錫範,一定親手殺死他。還有一個仇人,是她的生身母親唐妃,她的罪過和馮錫範是一樣的,隻是因為她生了自己,才不忍心下手。
施世騌說,她母親可以原諒,除了是生母,還有一條,她的本意並不是要害海葵。
海葵卻不肯放過,她想殺克臧就行嗎?她也得死。隻是海葵手上不能沾她的血,所以她請施世騌幫她殺了唐妃。
海葵說這話時臉上的表情是冷冰冰的,施世騌被她說得毛骨悚然。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問施世騌怎麼了?是不敢殺人啊,還是不想為她複仇?
施世騌找了個很好的借口,他說:“最能幫上你、也最該幫你的是鄭克臧,如果你不當她的替罪羊,那受苦受難的就是他。更何況,以他現在的地位,除掉那兩個人,輕而易舉。而且,平心而論,最讓他動心的還在於,為他能順利接王位掃除了攔路虎。”
海葵早試過了,可恨鄭克臧不幫她,說什麼國難當頭,要靠馮錫範他們保江山,又擔心他們手中權大,門生親信滿天下……海葵再逼急了,還怕他告訴父王,那就壞事了。
施世騌說,她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海葵說:“所以我隻有指望你了。”話又轉回來了。
施世騌無奈,隻得應付地說:“看機會吧,這事不能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她叫了起來:“還十年不晚?都快兩個十年了!”
騎馬歸來的吳啟爵遠遠地看見自家門前有個尼姑,在上馬石前彳亍著,像是托缽化緣的。
他提早幾步下馬,對跟班戈什哈說:“去,給那化緣的尼姑一點錢,打發她走。”
跟班的快步過去,把半吊錢往地上一摜說:“走吧走吧,哪有堵在大門口化緣的?也不看看這是什麼人家!”
吳啟爵聽那尼姑說:“這麼一腳踢不倒的半吊錢就想打發我呀?”嗬,夠狂的了。
這話惹惱了跟班的,他一揮手,又上來幾個戈什哈,動手要扯尼姑的袖子。但這時吳啟爵醒過腔來,大叫一聲:“別胡來,怎麼可以對出家人這麼無禮!”
她沒有猜錯,果然是有來曆的,這尼姑竟是蘇閩桃,這時她轉過身來,向吳啟爵打了個稽首說:“善哉,有虎狼之奴,定有虎狼之主。”
幾個戈什哈又要動手,吳啟爵揮手趕開他們,又打躬作揖地說:“對不起,凡世間的凡夫俗子總是這樣粗野的,請了緣師傅原諒他們。”
蘇閩桃問:“不請貧僧到府上去坐坐嗎?”
吳啟爵急忙代她推開大門說:“快請,隻是俗塵之地,恐汙了師傅六根清淨的真身。”
蘇閩桃一邊進院一邊說,所謂六根清淨、一塵不染,是指歸依覺,覺而不迷,歸依正,正知正見,歸依淨,淨而不染。身可染而心不可染,便可在俗塵中自由走動了。
跟在後靣的吳啟爵說:“聽了佛語,大長知識,大開心智。”
跨進吳宅客廳,蘇閩桃落座後,仆人上了茶,她環顧左右大發感慨,一個沒有主婦主內的家真是冷冷清清啊。
吳啟爵說早已習慣了。
蘇閩桃像是無意地說,皇上賞給她的那位宮女其實很不錯的,心地也善良。
吳啟爵煩這個話題,人也走了,還提這些幹什麼。
蘇閩桃問他,可能皇上到現在也不知道他趕走了常宮女的事吧?
確實不知道,他哪敢說呀。昨天皇上還問起過呢。好在宮裏宮外隔層天,沒人告密,皇上永遠不會知道的。
蘇閩桃說:“我若是常宮女,我就再上皇上那告禦狀去,看你能這麼逍遙自在!”
吳啟爵說:“這可不像出家人的話了。”
蘇閩桃說自己算不上出家人,六根未淨,暫寄佛堂而已。但她看常宮女倒像是斬斷凡塵的樣子。
吳啟爵吃了一驚問:“你說什麼?常宮女也出家了?在哪?你見過嗎?”
蘇閩桃告訴他,常宮女就在聖水庵,同飲一泉水、同念一部經,她前天才知道,有一個長得清秀富貴的人,在寺廟最後一進院子修行,常宮女很少露靣,所以幾乎沒人知道。蘇閩桃不認識她,隻覚得這人必有來曆,打聽了好多人,沒人知底細,住持老尼也隻是說:她是誰不用問,連你自己是誰尚且不知,倒關心別人。
吳啟爵說:“你說說他長的什麼樣?”
蘇閩桃回憶地說:“瓜子臉,白白淨淨,細長眼晴……”
“是她。”吳啟爵說,“想不到她也斬斷了塵緣。”語氣中有內疚也有惋惜。
蘇閩桃說:“你不想去看看她嗎?”
吳啟爵很是猶豫,不是不想去,去了說什麼呢?反而尷尬。當初施琅找蘇閩桃,是希望把她從檻外拉回來,自己並不想破鏡重圓,怎能把她再拉回來呢?
蘇閩桃說:“你說的也是。不過你知道了她的下落都不去看她一眼,也似乎太絕情了吧?”
吳啟爵垂下頭不再說活。
蘇閩桃又說:“你跟施美蘭的事還拖著嗎?”
這同樣是難心事。吳啟爵說,不是拖著,是永遠沒有可能。一來皇上並不知道常宮女已經離家出走,二來皇上對施美蘭又愛又恨,礙於太皇太後沒有辦法就是了。一旦太皇太後百年,皇上會因為一個虛的輩份就怯手了嗎?施美蘭不過是隨時可用的盤中歺而已。退一萬步說,就算皇上得不到她,會讓別人得到嗎?
蘇閩桃慨歎地說:“你在皇上身邊,你是把君王的脾氣摸透了。”
吳啟爵反過來說,倒是蘇閩桃自己的事該上心了,他問過施琅,他並非對她不動心,隻是他把名聲看得太重了,自己有心理障礙罷了。
蘇閩桃無可奈何地說:“出家不是很自在嗎?我早想好了,他什麼時候要我,我什麼時候脫僧衣,他始終邁不過這個門檻,我就真心向佛,誰讓我鬼迷心竅地看上這麼個人了呢。”
兩個人相對苦笑。
施世騌常常獨自一人出來散步,有時走在崎嶇的山路上,越是難走的地方越喜歡去。他是有心人,當他看到海岸炮台或軍港要塞時,便坐下來,在一張紙上畫個符號,又顯得若無其事。
這一天,他又來到鹿耳門港,這裏新安了幾門海岸炮,掩藏在山洞中,不易被發覺,他上次來就沒發現。但他沒有想到,金漢臣遠遠地尾隨在後靣。
他畫好了炮位圖,又來到港口,趕僧船和八槳戰船整齊地排列著,施世騌搖著小船在港口中穿行,他又在紙上記了幾筆。
晚上回到房間裏,拉上窗簾,施世騌開始在燈下繪著圖,把白天偵察到沒來得及劃準確的重新標記清楚。海岸線、港口、要塞、泊船位置及炮台都在圖上一一標識出來。
忽然有人敲門,他猜是海葵來了。他趕忙把圖紙卷起來,塞到了床底下,向下拉了拉床單,這才過去開門。進來的果然是海葵,她打量著他問:“你在屋子裏幹什麼呢,這麼半天才來開門。”
施世騌遮掩地說:“我、我剛想睡一會兒。”
海葵不相信地說:“天還沒黑,睡什麼覺!”她注意到桌子上的硯台裏有濕墨,他手上也沾了一塊黑,就問:“你在寫字?”
施世騌說:“啊,想練練字、臨臨帖。”
海葵又疑惑地看看光禿禿的桌子:“寫的字呢?”
他說:“還沒寫呢。”
海葵說:“沒寫怎麼就弄了一手墨呢?”施世騌一時回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