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大地的憂鬱(6)(1 / 3)

從社會思潮的變遷看,19世紀以降,隨著工業革命、進化論、生產力主義的高漲,西方文化繼“人本”之後大肆流布起了“人類中心論”(對大自然來說,“中心論”即人類集體的利己主義:“世界皆為人設計”“萬物皆備於我”),它最大限度地調動了人對自然的統治欲,在刺激人類物質生活和工具生活的同時,也深深影響著社會的靈魂結構。“自然史上從來沒有過像今天這樣,一種生命形式威脅著這麼多別的生命形式。”(霍·羅爾斯頓)。

但20世紀以來,在目睹了一係列生態災難後,“勝天”的狂妄受到了質疑,愈來愈多的人意識到:過分強調自然對人類的使用價值,不僅倫理上不公,且意味著一種可怕的價值誤區:“中心論”試圖將人從自然家族中分離出來——並奮力推向高端和孤境的行為,很可能是自欺與虛妄。大自然有其天然的能量係統和生態法則,任一部位的勞損和物類的受傷都能引發全身的潰變,人類其實什麼都戰勝不了,每次所謂的“征服”,都是對自身的重創和削弱,都是自虐行為。於是,西方理性開始了對工業時代和物質主義的反思,抗議物對生活的壓迫、工具對人的異化,並生長出了一支新的精神資源:大地倫理。

“任何事物,隻要趨向於保持生物共同體的完整、穩定與美麗,它就是對的。否則,就是錯的。”(奧·利奧波德《大地倫理》)。這意味著,人的精神觸角已不再僅從族群內部係統尋找和確立價值準則,它突破了“人本”界碑,向平等的萬物秩序挺進——由此推翻了以“人”為尺度的傳統判斷模式,使生態學變成了一種最廣泛的生存倫理學,一種富有“宗教感”的生命關懷信仰。20世紀中葉以來,各種生態機構、自然保護組織、環境基金雨後春筍般生出,正是這一倫理的訴求體現。

而遲遲才步入工業時代的中國,隻顧埋頭享受生產力帶來的初級實惠,隻顧驚羨技術的威力,並未顧及到西方這場潤物細無聲的價值變奏。

更須重視的是,“大地倫理”在西方的深入人心,並非僅是理性反思的結果,亦非僅人類自保心理和“利害相較”所致,起主導作用的,仍是西方文化中最具根脈意義的宗教精神。

“大地倫理”的守護神即宗教倫理。宗教是一種類似兒童、婦女和老人的智慧,她教人懂得敬畏、感激與體恤,小心翼翼善待一切,尤其弱勢對象……無論基督教還是佛教,其精神都有一個共核:倡導物種平等和最低消費原則,倡導生命間的關愛、承讓和能量轉化,倡導對欲求的節製,倡導萬物和睦……這些恰好構成了對物質主義、人本消費主義的一種文化抵禦。“如果說有什麼東西即使在我們這個時代也能起保障社會的作用,甚至使罪人得到改造,那就惟有反映在人的良心中的基督法則。”(陀思妥耶夫斯基)。克爾凱郭爾也說:“多數人的不幸並非他們過於軟弱,而是過於強大——過於強大,乃至不能注意到上帝。”

今日西方,曆經幾世紀的改革和文明洗刷,基督教逐漸疏遠了它古老威權的全能性和世俗性,實現了從權力形態向純粹精神形態——從“實體”的曆史格式向“意緒”的心靈格式之轉化,其教義也從冷酷的“原罪”和“禁欲”走向對健康人性、公共美德和心靈秩序的訴求上來。借助它,人們更多地完成著一種對善惡的最高確認,對理想人格的尋找與塑造。由於世俗性的減弱,“上帝”概念不再發揮工具意義上的曆史作用,它愈來愈變成一種精神角色,一種神性光芒下的人文關照,一種重視生命、嗬護靈魂的福音與能量……這是一個從嚴厲走向溫存、從苛刻走向寬容、從威懾走向撫愛的曆程。

正由於基督教的這種變遷,她才與現代生命美學構成了和諧的“經緯”關係,共同編織著今日西方的信仰文化和生命倫理。神性,有力地彌補了知識理性在靈魂事務上的不足。

或許有問:即使沒有宗教,單靠法律、製度、教育等理性能量,就維係不了一個和諧的生態社會嗎?

前景不樂觀。比如在動物保護、整治排汙、嚴禁濫伐和過度開發上,雖然我們在輿論和監管上使出了渾身解數,卻收效甚微。無論科學遊說還是嚴厲製裁,似乎都難從根本上遏製人的貪婪。

科學是崇尚實用的,其使命乃維護人的主體利益和開發更多的使用價值,不僅未從根本上動搖“人本”功利,甚至還夯固了它;而法律更為“人本”產物,是人與人協商的結果,既屬人工契約,那人就有可能隨時篡改和棄用它。在社會約束力上,唯一超越科學和法律的即信仰了,尤其宗教信仰。宗教是人對神(宇宙意誌)諦聽的結果,反映的是最原始的心靈契約和精神秩序,它傳達的並非人群意誌,而是神之律令,其尊嚴乃天然的,無須人工假設或求證。與宗教相比,法律和製度都不具永恒性,隻有曆史性、地域性和集團性,它們的權威與號召力遠遜於宗教。一個人可不承認、不服從法律,但他很難不敬畏宗教的善惡觀,不向心目中的“神”俯首。其實,我們不難發現,宗教資源豐裕的國家,對自然的保護,明顯優於無神論國家(無論其生產力多麼發達),比如日本,其現代理性和公民文化不可謂不發達,但因缺乏宗教倫理資源,其國民精神中的實用傾向非常大,近來在“捕鯨”問題上表現出的自私令世界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