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大地的憂鬱(5)(1 / 3)

魯迅先生《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說:“掃開一塊雪,露出地麵,用一枝短棒支起一麵大的竹篩來,下麵撒些秕穀,棒上係一條長繩,人遠遠地牽著……所得麻雀居多。”

少時念書,每至此總心醉神迷。那時,家中養一株櫻桃,春風起,粉白的花便遮住了半角屋簷,等嫩嫩的果一露尖,麻雀便浩浩蕩蕩來赴宴了,專啄那青果,或整個兒叼走,或啃剩半粒。初夏,櫻桃熟後常見有凸凹的,像摁了手印,那便是麻雀的落款了。後來,家人學一法子:在枝杈上栓些紅布條,據說麻雀驚紅……

回想起來,童年的趣樂,總離不開那灰蓬蓬的小影子、光溜溜的腦瓜、紅紅的三角爪、黃燦燦的喙、吵嘴似的嘰喳聲……

成人後,麻雀便從記憶底片中消褪了。前幾年,回老家時,櫻桃樹已不在了,說是毛蟲害之故。在老宅小住的那些天,我總覺得眼裏少了點什麼,終於驚醒:麻雀!麻雀呢?老人歎到,還不是農藥?麻雀吃了灑藥的莊稼,會變得厭食,最後活活餓死。

我突然明白了,何以失去瓦簷的都市裏還留得住麻雀?何以它們宿在空調風箱裏也不去找農舍?何以鄉下的麻雀開始往城裏跑?

就在前幾天,報上又登出一消息:由於農藥濫施,以林業著稱的四川,麻雀已近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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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有意識打量起麻雀來。

它是怎樣落到今天這地步的?

有時,動物的處境竟也和人差不多。

曾幾何時,在波詭雲譎的政治天空下,遭遇不測的除了人,還有無辜生靈,除了地上的,還有天上的。

1955年,政府起草“農業發展綱要草案”,12月,在《征詢對農業十七條的意見》中,主席批示道:“除四害,即在七年內基本上消滅老鼠(及其它害獸)、麻雀(及其它害鳥,但烏鴉是否宜於消滅,待研究)、蒼蠅、蚊子。”(《毛選》第五卷第263頁)翌年,在正式通過的《綱要草案》第27條中規定:“從1956年起,分別在五年、七年、或十二年的時間內,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基本上消滅老鼠、麻雀、蒼蠅、蚊子。”

麻雀赫然名列“四害”榜眼。自此,伴隨知識分子的“右派”浪潮,麻雀的噩夢也開始了,全國上下掀起了見雀即誅的高潮,毒、網、驅、打、驚、嚇、射……據統計,僅1958年3月至11月上旬,全國捕殺麻雀即達19.6億隻,平均每人三隻多。

一則新聞稿或許更能見證這場誅雀之風。1958年4月20日,《人民日報》赫然登著一篇《人民首都不容麻雀生存》——

“本報訊)從19日清晨五時開始,首都布下天羅地網,圍剿害鳥——麻雀。全市三百萬人民經過整日戰鬥,戰果極為輝煌。到19日下午十時止,據不完全統計,全市共累死、毒死、打死麻雀八萬三千二百四十九隻……清晨四時左右,數百萬剿雀大軍拿起鑼鼓響器、竹竿彩旗,走向指定的戰鬥崗位。八百三十多個投藥區撒上了毒餌,二百多個射擊區埋伏了大批神槍手。五時正,隨著北京市圍剿麻雀總指揮一聲令下,八千七百多平方公裏的廣大地區裏,立刻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槍聲轟響,彩旗搖動,房上、樹上、院裏到處是人,千千萬萬雙眼睛監視著天空。假人、草人隨風搖擺,也來助威……為摸清‘敵情’,總指揮部還派出三十輛摩托車四出偵察。解放軍的神槍手也馳赴八寶山等處支援……宣武區陶然亭一帶共出動了兩千居民,他們把麻雀哄趕到陶然亭公園的殲滅區和陶然亭遊泳池的毒餌區……海澱區玉淵潭四周十裏的範圍內,三千多人從水、旱兩路夾攻麻雀。人們從四麵八方把麻雀趕到湖心樹上,神槍手駕著小船集中射擊,被打死和疲憊不堪的麻雀紛紛落水……”

多年後,我參與拍攝“非物質文化遺產”係列片,北京有一個入選國家級保護名錄的項目:“聚元號弓箭製作”。“聚元號”乃清代皇家兵器作坊,它所生產的複合弓,曾是世界上製作最精良、殺傷力最大的冷兵器,專供皇家禦射圍獵之用。考察其曆史時,我意外得知,步入20世紀以來,它最紅火、最盛名的日子竟是1958年,市民為了戰麻雀紛紛湧向“聚元號”,弩弓最搶手,但工期長,隻得夜以繼日地趕彈弓……沒想到啊,鼎鼎大名的“聚元號”竟讓小小麻雀當了回“驚弓之鳥”,真是“大材小用”的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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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上述誅雀戰役大捷的第二天,1958年4月21日,《北京晚報》在顯赫位置刊了一首詩,《咒麻雀》——

麻雀麻雀氣太官,天垮下來你不管。

麻雀麻雀氣太闊,吃起米來如風刮。

麻雀麻雀氣太暮,光是偷懶沒事做。

麻雀麻雀氣太傲,既怕紅來又怕鬧。

麻雀麻雀氣太驕,雖有翅膀飛不高。

你真是隻混蛋鳥,五氣俱全到處跳。

犯下罪惡幾千年,今天和你總清算。

毒打轟掏齊進攻,最後方使烈火燒。

連同武器齊燒空,四害俱無天下同。

這篇氣勢洶洶的打油詩,若不看署名,誰能想到它竟出自時任中國文聯主席、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的郭沫若先生之手呢?

麻雀夭亡,蟲災浩盛,麻雀吐出了口糧,真正的大饑荒卻開始了。期間,生物學家鄭作新、朱冼等人曾苦苦上諫,為雀求情,替雀洗刷,並列舉十八世紀腓特烈大帝誅雀的悲劇(1744年,腓特烈下令消滅麻雀,一時間普魯士王國幾乎不見雀影。不久發生大規模蟲害,腓特烈收回成命,並從外國運來麻雀)……終於,1960年,毛澤東在《*中央關於衛生工作的指示》中稱:“再有一事,麻雀不要再打了,代之以臭蟲,口號是‘除掉老鼠、臭蟲、蒼蠅、蚊子’。”而“不要再打”的原因,竟非“錯打”,而是像1960年國務院副總理譚震林報告中所說:“麻雀已經打得差不多了,糧食逐年增產了……”(“糧食逐年增產”?難道1960年不是中國人饑腸轆轆的年份嗎?若說麻雀罪在與人奪食,這節股眼正該好好修理它才是啊!麻雀活得累,整得冤,死得苦,赦免得也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