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大地的憂鬱(3)(1 / 3)

醫學,不僅是物質與技術的,更應是精神與人文的,她應成為一門涵蓋自然、倫理、哲學、審美、道義、心理、教育等元素在內的學科。因為,她麵對的並非物理實體,竟是靈肉豐盈之生命——萬物中最神奇最複雜最瑰美和深邃無比的人。人是最寶貴的,每個“他”都永遠唯一,永遠“自在”而不可替代。醫學即人學,對生命本體的尊重、仁愛、體恤,應成為“紅十字”精神的核心。

有時候,我常奢想,白衣人之角色該由人類中最優秀的成員來充任。他須集智識、德能、信念於一身,不僅是個工具知識分子,更兼人文知識分子的品質和理想——對生命充滿虔敬熱烈的關懷、於職業抱有高尚的理解及打算,對人性持有出色的親和與體貼能力……他還應是個感覺豐富、細膩敏銳之人,惟此方能充分采集患者的感覺,對那些極不確定和模糊的信息作出確判斷、歸納與推理。必須有心靈的參與,其才華和技術方不會打折扣,那些物質注射才會在人體上激起神奇的響應與回饋。相反,如果他從感情上貶低了生命——對之采取了一種疏遠、懈怠、輕蔑的姿式,那他就無法從行為上去拯救生命。

無疑,一個白衣人的醫績乃其對“人”之信仰的結果,乃其對生命尊重程度所獲得的來自人體的誠謝與報答。

死亡:醫學的恥辱

在和平年代,醫院已正式成為接納死亡最多的場所,也成了唯一能使死亡“合法化”“職業化”“技術化”的特權領地。在世眾眼裏,包括很多白衣人看來,死亡現象顯然已“合情合理”——事情似乎明擺著,即使拚了力,使盡了所有手段,而那些頑疾、重傷、癌症、愛滋病……生命的潰口畢竟太大了,有限的醫學現實難免敗下陣來。

但我想說的是:作為一名嚴格意義上的白衣人,一位懷有深厚的人道心理和生命關懷力的施治者,無論如何,都不能將死亡(如此劇烈之慘變)視為“合理”——這與醫學的最高境界和使命是背道而馳的。

從古老的誕辰日起,醫學即注冊了其性質隻能是“生命盾牌”而絕非任何形式的“死亡掩體”。她是以“拒絕死亡”為終極目標的,這也是其最高的美學準則和道德律令。從純粹意義上講,任何非自然的死亡都將是醫學之恥辱,都是醫學現實的無能所致,都是對生命的辜負和瀆職——隻有滿足了這一指控,隻有基於這種最嚴厲的批評和詮釋,“紅十字”才當之無愧地享有她天然的神聖與崇高,才堪稱人世間最巍峨最清潔的結構指向之一。

“必須救活他”——假如醫學在這一誓言前讓步了、畏縮了,那她自身的價值尺度和尊嚴即遭到了損害,即等於自己侮辱了自己。

托馬斯在他的書中還回憶了一樁終生難忘的事:

一位年輕的實習大夫,在目睹自己的一名患者死去時,竟失聲痛哭。作者尤其指出,那死並非“事故”所致。也就是說,按通常理解,醫方並無過失。可一個並無過失之人何以傷心到“必須哭泣”的地步呢?

意義即在此,境界即在此,信仰即在此。

我想(或許亦符合托馬斯的理解),那一刹,促使年輕人流淚的除了悲憫之外,還有賴於另一項更重要的刺激,即一個他難以接受的事實:醫學之無能!醫學對一個生命的辜負和遺棄!他見證了這一幕,他感到震驚,感到害怕,感到疼痛和悲憤,感到了內心的“罪感”……他竟如此的不習慣死亡!他被壓迫得喘不過氣來。他無法原諒自己所在的“醫學”(自己曾是多麼器重她,敬慕她)——他投奔這座殿堂,是衝著她“保衛生命”的偉大涵意去的,而其現實卻如此的拙劣、平庸,她對生命許下的承諾竟如此難以兌現——作為這殿堂上的一員,他無法不為自己的集體汗顏。在死亡對醫學的嘲笑聲中,他覺得自個亦被嘲笑了……

習慣死亡是可怕的。倘若連一顆心髒的驟停——這樣巨大的事實都喚不起情感的顫動,這說明什麼呢?麻木與遲鈍豈不是比昏迷更可怕的植物心態?在所有的醫療事故中,同情心的死亡乃最恐怖的一種。

讓我們與托馬斯一道,向這份珍貴的哭泣致敬!它來自一名年輕人獻給這世界最幹淨的禮物:痛苦和自責的勇氣。

醫學的身份

根據體會,凡特別尊重生命與自我的人,在開始一項長期勞動前,是需要匹配一束強大理由的。這理由須堅實、飽滿,有不俗的精神魅力和榮譽性,符合主人的審美心理和價值訴求——唯此才能對該事業起到牢固的支撐和持續的推動力。

不知現在的醫學教育有沒有正式向學員發出這樣的設問:何為醫職?何以為醫?

如果僅僅把“紅十字”作最平庸最無能的理解,比方說為了“糊口”“謀生”,而非基於人文理想的考慮,並無任何高尚的心理打算和精神準備——那他的身份就極可疑。由於信仰的缺席——他根本不對人生提出正式的價值期待,其行為即很難從正常意義上去確認、檢驗和評估了,姑且稱之為“混”罷。現實中,大量粗鄙的醫職人員就是循著這樣的職業流程從“醫學院”的軋模機上被複製出來的——猶若“假肢”一般(無精神性可言,隻有空蕩蕩的工具含量)。說到底,他取得的隻是一張不及格的“上崗證”,而絕非生命的身份證。

盡管當代亦不乏值得驕傲的白衣人形象,盡管現時醫學已取得了物質與技術的高度繁榮,但須承認,從心靈和人文角度看,我們曾一度清潔的醫學傳統,實際上正披覆著可怕的蒙昧,我們的很多醫職人員並未很好地履行使命,“紅十字”的尊嚴與榮譽正屢屢遭受來自內部的詆毀和汙損。翻開報紙:少女被誤摘卵巢,婦女腹遺紗布曠達十數年,兒童被推錯了手術室……